空白页(86)
作者:咬枝绿
庄在说:“你管我带什么,你不是说你不会吃?”
庄在给卢家湛带饭也并非积极主动的自愿,托另两位室友的福,他们既懒得关心卢家湛是死是活,又担心卢家湛万一真死在宿舍,影响大家共同的学业进度,两人出于人道主义的关心总是点到为止,最后往往都成拧作一股绳——向地理位置上与卢家湛更近的庄在发起催促,让庄在多留心照料。
庄在其实也非常嫌麻烦,尤其是照料这种四肢健全恋情稀碎的室友,但相比于再跟那两位有学科歧视不愿与卢家湛打交道的室友,争论关爱失恋室友是谁的责任,以及室友万一不幸挂了,会造成什么恶劣影响,自己回宿舍顺手带份饭,并不算多麻烦。
卢家湛稍迟一些才反应过来,庄在并不在意他爱吃什么,带回来的只是一份续命的冷饭,还是二食堂最便宜的一荤一素套餐,他甚至继续不吃,庄在也无所谓。
他非常羡慕庄在居然具备这样做事就做事,绝不掺半点感情的屏蔽能力。
如无意间窥见神迹一般,卢家湛因此打起精神,问庄在有没有失恋过,想向庄在讨教如何走出这种被人抛弃的痛苦。
彼时,庄在愣了少顷,只说他没有谈过恋爱。
卢家湛觉得也理所应当,庄在的确就长了一张没心思儿女情长的冷脸。
当一个男人面相俊美,又带上几分薄情寡义的味道,这种薄情寡义往往会升华成一种故事性。
不幸的是,庄在生了一双过分冷静的眼睛,冷静到寡淡无味,让他这个人一下就没了引人探究的牵引力,倒很矛盾,有种孤悬的哲学感。
亚里士多德有这样一句话,理性的人追求的不是快乐,而是没有痛苦。
卢家湛所认识的人里,没有人比庄在更贴这句话。
而此时,这个连快乐都懒得追求的人,面无血色地坐在床铺上,静静沐在和煦的阳光里,面上却是一种雾气未散的惝恍,仿佛失忆一样发愣。
卢家湛从未见过庄在这个样子,他将电脑放在一旁,问起失魂落魄的庄在:“早上张警官打电话来说你妹妹找到了,人没事吧?”
张警官不清楚医院那边情况,只说等人醒了,他们还得去医院做一份笔录。
妹妹?
庄在的大脑似被投石的水面,乍起涟波,这才开始恢复运作,他低下头,捋起袖子,看见了自己手臂上的针眼。
那是抽血留下的印迹。
他发出干涩的声音,嗓子像是伤到了。
“应该没事了。”
不知道云嘉现在有没有醒,庄在从医院抽完血离开前,并没有机会进病房看看她,只站在外面,隔着一面贴着蓝色胶带的玻璃,既无视线阻隔也无触碰机会地望着病房内部。
病房里的云嘉安安静静闭眼睡着,薄薄的被子拢着她,病床上的人纤细消瘦,像一张纸一样的苍白、毫无分量。
庄在凝视许久,总有一种下一秒她就会醒过来的错觉,脑子里有那种画面,她会倦倦地睁开眼,看见他,然后露出即使苍白虚弱还是很好看的浅笑,会轻轻喊他“庄在”,会皱着眉低声说她不舒服。
但直到黎辉来催他,云嘉也没有醒过来。
黎辉整夜未睡,脸上亦有疲态,告诉庄在,云嘉的妈妈要来了,之前几次电话沟通,黎嫣的情绪很差,如果看到庄在还在这儿,怕是场面不会太好。
现在这里也不需要人了,黎辉叫庄在先回朋友家中休息,又叮嘱他一些人情世故,要好好谢谢卢家,人家说的举手之劳,并非真是小事一桩。
庄在没有再朝病房里再看一眼,疲累得仿佛心无旁骛一样,径直从那一大片玻璃旁边走过。
他知道,黎辉在身后看他。
在医院抽血的时候,庄在很不舒服。
看着鲜红的血液通过细窄的软管,一点点抽离出自己的身体,他起初想着,如果他能替云嘉受这些罪就好了,后来颓然费解,为什么云嘉要受这些罪?
他是知道答案的。
只是想到那个答案跟自己有关,便觉得痛苦又抗拒,无辜也无力。
洗漱后,庄在喝下半杯温水,卢家的保姆送来鱼片粥和小菜,卢家湛催他赶紧吃点东西。
明明久不进食的胃已经饿到蜷缩涩痛,但庄在的食欲与味觉不顾死活地停滞,他拿起勺子,吃了几口,尝不出味道,甚至觉得像在胃里倒入浓稠滚烫的酸液。
一想到云嘉此刻如果醒了,伤口应该还是会很痛,身体还是会很不舒服,庄在只觉得心里很堵。
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地和她保持距离,但好像认识自己,还是给她带去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或有委屈,但也不觉得自己无辜。
在医院,黎辉说,都是那三个人的错,不会轻饶他们。
可庄在非常明白,黎辉那是为了让自己能在云嘉母亲那里撇清关系,他并不能因黎辉的说辞就心安理得,放过自己。
怎么就和他没关系呢?
如果没有他的存在,云嘉不会去城中村,也不会碰见那些不好的人。
面前的人,只有卢家湛,一个网恋都能摔两次跟头的人,绝不是什么好的情感倾诉对象。
可庄在实在无人能说。
甫一出声,又像自说自话。
“我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卢家湛闻声微愕,扭过视线看来。
庄在天没亮倒在自家门口时,保姆扶不起来这么高大的男生,慌里慌张朝门内喊着,说庄在脸色不好,像是累晕过去了。
后来卢家湛找了家庭医生过来看,医生在庄在臂弯处发现针眼,深深皱眉说着什么无良医院,这种情况还敢抽血,不怕把人命抽没了,接着给庄在打了一剂营养针,嘱咐许多才离开。
卢家湛并不知道自己从警局离开之后发生的事,只听张警官说了搜寻过程并不简单,那个小姑娘也受了不轻的伤,已经送去了医院,而庄在的叔叔在警局就差以头抢地。
此时,听到庄在说出这么不符合他性格的低落话,卢家湛只能联想到,是他妹妹出事的缘故。
或许是庄在家里,把这一次的意外怪到他身上了。
“嗐,这怎么能怪你啊?不去怪那几个傻批为什么既蠢又坏,反而怪你没有做好十二分的保护?没这道理啊。”
庄在低声:“如果不是我,她不会来这里。”
看着庄在自责的样子,卢家湛连安慰都无从下手,而且他也不擅长安慰人,他问庄在:“你那个针眼,是给你妹妹献的血吧?”
“嗯。”
卢家湛道:“你看,你能做的都做了,没必要再怪自己了吧。”
“我太没用了。”
他想,如果他是司杭那样的人,甚至是他任意一个高中同学,他的人生都不会和这些糟糕的人事纠缠,也不用担心,云嘉一旦离他近了,会被影响。
直至此时,庄在才明白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婚,庄继生那时的畏缩窝囊。
明明对那个女人有千般不舍,却还是在她甩出离婚协议时,干脆地签了字,他不怪她嫌贫爱富,抛夫弃子,反而检讨自己,说你妈妈吃不得苦,这些年跟着我,让她受罪了。
他那时候年纪小,即使话少,也有怨愤,死绷着脸跟庄继生说,你去跟她说,让她不要走。
庄继生抽着烟,只笑笑,拍拍他的脑袋说,傻小子。
真正喜欢一个人,是做不到求着她来可怜自己的,真求了,可能更爱的,还是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