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照青苔上(19)

作者:文托林


刘思彻也凑过脑袋打量了一番,突然皮笑肉不笑揶揄他们:“这算什么?你要走了,送昱迟自己的裸背画像?真看不出,你这么恶趣味。”

“揍你!”李昱迟警告了下口不遮拦的刘思彻,然后看向了常磊。发现他神情平和,完全没有半点将常磊的话放在心上。不知是即将分开表现的善解人意,还是永不会再见表现出的不计较。

“这是画中画。”魏淼已逝,常磊就代为解说,“你第一次见到我身上的瘀伤就是魏老师一点一点画上去的,那已经是完整的画了。”

刘思彻听闻睁大了眼睛,他从来没见过所谓的画,只是从常磊嘴里说出竟觉得浑身不舒服。他越是平静,越令听的人感到压抑。

起初,魏淼在他背上作画,每画好一次他就记录一次,即是在纸上将常磊的整体再画上一次。两人见面时通常要花去一天的时间,酬劳丰厚,常磊也从不问为什么。等到全部的画完成,常磊才明白魏淼在做什么。

“你身上的瘀伤……不是,你身上的画是逐渐一点点画成的?”李昱迟照着这几张循序渐进、越来越完整的画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洗不掉吗?”

常磊笑了笑:“洗得掉。所以每一次魏老师都会画去很多工夫还原上一个星期所作的画。他不怕麻烦,也不阻止我清洗它们。你知道吗,我觉得他就是想在这件事上耗去所有的时间。”

李昱迟不敢说“能理解”,只是沉默地点点头。魏淼的一生说不上坎坷,也远谈不上幸福。家庭如此,父母关系如此,他或许注定会沿着一条不好也不坏的道路走到底。只可惜,往前走的过程中他已经积攒太多稀释不了的痛苦。

“现在看来是被你说中了,魏淼真的在画画这件事上消耗了全部的精力。”刘思彻别过脸,不再看那些“奇怪”的画。

常磊浅浅地叹了口气:“他自己无悔就好。”

李昱迟心中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解开,最后他问:“既然那些瘀伤都是假的,那为什么我抓住你的时候你看起来很疼的样子?”

“搬砖搬累了,肌肉酸痛而已。”常磊温和地解释,而后又说,“对不起,害你经历了这些。”

“就这样?”李昱迟不满地反问。

常磊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谢谢。”仅此二字,再多的话他也不想多说,显得他矫情。从前认为好心之人不过是另一类无害的胆小之人,现在看来是偏见太深。

良久,两人之间没有再说出一句话来。一旁像是多余存在的刘思彻觉得气氛有些古怪,忙嚷嚷着让他们二人不要再腻腻歪歪地对视膈应人。

之后,李昱迟也从常磊平淡的叙事中知道他的母亲在父亲出意外住院之后,一直在外赚钱只为了能够延续其丈夫的生命,但晚期的病症只能靠药物将生命拖延到不能再拖延的地步。事实上魏淼出事当天,常磊的父亲也去世了。世事难料,这样巧的事情听起来过于残忍。

接到父亲去世消息的母亲赶了回来,但一起回来的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常磊不问也清楚母亲和这位陌生男人之间的关系,他能理解母亲一人在外的辛苦,能想象肩负全家重担的母亲的处境。

他都理解,所以也一并接受了母亲或许要再婚的事实。毕竟那男人看起来对母亲很好,也不多话。见她哭时会默默地递上纸巾,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为了照顾身体并不怎么好的母亲,他还主动承担起父亲的丧事,一个人忙里忙外,他体贴母亲的过程中也没有忘记他们兄妹俩,并非讨好心上人的子女那般谄媚,而是真诚地关心他们。

“说起来我能这么轻易就接受魏老师不在的事实,或许也和我的爸爸有关。他终日躺在病床上吃喝拉撒不能自理或许也不觉得生命有多美好,他能感受到的大概也只有为了这一身病所花费掉的昂贵金钱,以及对妻子儿女的愧疚。”

常磊的一番话令李昱迟的心情忽然间低落了,一边是还未来得及成为朋友的人就要走了,另一边是生死的话题过于沉重,细想就会觉得日子太长,实在难捱。但转念一想,日子可不正是因为充满了未知,不知哪天突然就终结才显得有趣吗?活着就是为了探索每一天会发生的无数种可能啊。

“行了,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别老气横秋地谈论这些七老八十才会聊的话题。”李昱迟心中那样想,嘴上也还是安慰了常磊,“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你也是。”

为了避免气氛再一次尴尬,李昱迟忽地想起了甜甜所说的事情,环顾了下这老房子的四周,问常磊这儿是不是常年就住着他们一家,邻居看起来都是七八十岁的爷爷奶奶。

“小的时候这儿住的人还挺多,我也经常串门玩。”常磊指着对门那一矮房子,原先那户人家的门前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地,现在也被浇灌成平坦的水泥地。他说,“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对门那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奶奶经常和我奶奶吵架来着。每天找茬,一会儿说我奶奶把水泼到了她家门口,一会儿又说我吃饭总是捧着碗坐在她门口吃……现在想来也还是不太理解,到底是互看不顺眼吵架,还是闲着无聊吵架。”

李昱迟听完心中漾起一股微妙难言的感觉,他深知这般感受并非来于自己。犹豫了一下后,他走向那矮房子,站在短而平整的门前小路上,深吸一口气。

“我好像真的来过这里。”甜甜的动作与李昱迟一致,同步呼吸到了这儿的空气。漂浮其中的颗粒带着久远模糊的触感轻轻拨动他们的神经,振动的回音告诉他们确有其事。

“这房子好像很久没人住了,这位奶奶……”李昱迟蹲下身摸了摸门栏旁放着的一表面平滑的大石头,上面布满了自然赋予的印迹。

常磊点点头,叹着说:“很多年前就出车祸离世了。说来也奇怪,我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记忆出岔,我总记得她有带过一小女孩,但我爷爷奶奶都说没这事,还说她做人太过分,儿女都不怎么往来,更何况是孙子孙女。确实以前没见过她带孩子,可我记忆里总有这么一段,现在也弄不清楚了。”

“几岁时候的事情?”李昱迟尝试着让常磊继续回忆,“你见到她带着孩子时是白天还是晚上?大概是在怎样的一个环境下?”

“你问这个干什么?”常磊觉得奇怪,但还是继续说,“很小的时候,具体几岁记不清。当时应该是奶奶抱我来这边洗澡,就随便放一浴桶在厨房的空地上……后来好像是下雨了,奶奶似乎忙什么事就走开了,我一个人待在厨房……对,就是我一个人待在厨房看见的事儿。”

只记得大雨倾盆,年幼的常磊守在厨房等着奶奶回来。微微打开的厨房门缝里出现了别人的身影,有一人是他认得的对门奶奶,还有一瘦瘦高高的男人他从来没见过。小村子里的风吹草动瞒不住任何人,面对雨夜里出现的场景,常磊一点也不好奇,甚至还天真地想出去打个招呼。

“给你。”年久失修的路灯昏昏暗暗,瘦高个就在这不明亮的环境中递给麻花辫奶奶一个塑料袋子,里面都是钱,“数一数。”

麻花辫奶奶接过钱袋子时说话声有些不耐烦,空出的手着急地数着袋子里的钱。

那时候常磊偷偷躲在了门缝边,在他们之中他看到了先前被挡住的第三人,一个瘦小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小女孩。麻花辫奶奶的伞没有为她遮挡风雨,以致于她浑身湿透,狼狈可怜。她被那个瘦高个牵住手,害怕地抬眼看了看奶奶又低了下去。

“对了没有?”瘦高个催促道。

麻花辫奶奶不理他,坚持到数完为止,核对清楚过后才稍稍露出点微笑:“行了,带走吧。”

闪电下来之际,常磊也没能完全看清小女孩的样子。大人们在大雨磅礴中毫无感情地转身分别,而那小孩亦步亦趋地跟着瘦高个的步伐,像是失去自主灵魂的提线木偶。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