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夜(80)

作者:水一间


他分明很清楚这一天随时会来。在从林达那得知老太太患癌的那天就很清楚。

可当这天真的来临时,当意识到又有一个活生生的,曾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离开时,深重的悲痛瞬间便将他吞没。

他曾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在这天哭。他曾反复告诫过自己的。

但此刻大庭广众之下,泪水根本停不下来。

地铁到站,封闭拥挤的空间内响起报站。

“人民市一院,到了,开左边门,下车请注意安全……”

陈洵拉紧头顶的帽子,将头垂到更低,随着人潮挤出地铁。

走出地铁的一刻,六月底的夜风扑面而来,满是夏天将至的迹象。

可有人永远留在了这一天,再也见不到夏天的艳阳了。

面前耸立的市一院大楼,如同竖在夜幕中的墓碑。

陈洵愈靠近它,愈感受到勇气正在消散。恐惧支配着他的双腿,令他举步维艰。

既然当初那么坚决地说出“不去”两个字,为什么此刻又要出现在这?

既然还是放不下纪廉,为老太太心痛,这段日子又为什么要固执地强迫自己不早来见他们?

还没进医院,陈洵觉得自己已经快疯了。

踏入医院后,刺目的灯光刺进红肿的眼,无法睁开。

陈洵只好停在原地,胸间压抑得喘不上气。这种感觉又令他想起溺水时的恐惧。

上次来这时,闫苓离开了。他亲眼目睹了闫苓的父母是如何崩溃的。

他不由后退一步。背后却撞上一个人。

他惊恐地回头,还没看清对方的脸便低下头,哽咽着说了声:“对不起。”

没等对方回应,他脚步趔趄着走向了前台。

“你好,我找……”

陈洵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他刚意识到自己不知道纪廉的奶奶的名字。

他甚至不知道老太太的姓氏。

陈洵猛地低下头去,紧攥住拳头,又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离开了前台。

大厅里人来人往,穿着病号服,穿着白大褂的,穿着便服的,坐着轮椅的,拄着拐杖的,吊着点滴的,形形色色的人,在陈洵面前来来去去。

陈洵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时面前的电梯停了下来。

他含着泪茫然地看向缓缓打开的电梯门,纪廉的脸随即出现在他眼前。

对视的刹那,他愣怔住。

依旧是一副这张没有生气,毫无情绪可寻的苍白面孔。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失去了世间最后一个亲人的情况下。

肺腑间难以置信的痛感袭来,令陈洵无法动弹一下。

他眼看着纪廉从电梯里出来,朝他走来,看到他手里握着几张单子。

等纪廉站定时,他终于看清了单子上几个最大的字——“患者死亡通知书”。

眼眶中泪落下的同时,他抬起头来,想从纪廉的眼中找到一丝一毫悲伤的情绪,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无端的愤怒突然占据陈洵所有的思考,他在纪廉脸颊上狠狠挥下了一拳。

周围顿时响起惊呼。

纪廉扑倒在地,缓了缓才转过身来,撑坐着仰头看他。

即使嘴角在流血,他脸上依旧是平静的神色。

陈洵歪斜着身子,一步步走上前,蹲到地上揪住纪廉的衣领,定定地看着他。

“你给我哭!你他妈给我哭!奶奶死了,你凭什么憋着不哭!”

他不断重复着最后一句,直到保安赶到,怒喝着将他和纪廉拉扯开。

“出去!”

“你凭什么不哭!”

视线因泪水变得模糊。陈洵任由保安将他的双手扳到身后,拉扯着到门口,回身依旧紧盯着纪廉,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

“你凭什么不哭……”

第61章 《真理的这一面》(2)

白雁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时,刚找到医药箱,翻出创口贴来准备贴。

等陈洵回家的这段时间,她心神不宁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望着电视却全然不知它在演些什么。

她拿起一个苹果,拿了水果刀削皮,结果划伤了自己的手。

白雁放下创可贴,接了电话。

“喂?”

“是陈洵的家长吗?”那头传来男人的问询。

“……是。”白雁点点头。

“这里是XXX派出所。”男人道。

白雁心跳骤停了两秒。

“陈洵刚才和人在医院发生斗殴。作为他的监护人,请你现在来一趟派出所。”

“……好。”

白雁应了声,挂了电话,抓起玄关桌上的车钥匙,冲出家门。

进到派出所,说明了来意,白雁跟着一名警察走进里间。

这样的场所白雁并不陌生。她是刑警家属,过去为了找顾少华,曾去过刑警队。

但这还是第一次,以寻衅滋事者的家属身份被传唤来。

她的心情此时用复杂不足以形容。

陈洵正埋头坐在一名警察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而靠墙的另一张椅子上,则坐着纪廉。

白雁愣怔地看着他们。

来之前她胡乱想着自己儿子会和谁发生斗殴,还是在医院这种地方。

谁知对方竟然是纪廉。

看着纪廉微微肿起的嘴角,她一时间不知是否该跟他打招呼。

坐在桌前的警察原本正严肃地盯着陈洵,余光瞥见白雁进来,朝她看过来。

“是陈洵的妈妈吗?”

“是。”白雁点了点头。

“你儿子刚在医院把这孩子打了。”警察说着朝纪廉扬了扬下巴。

白雁尴尬地朝纪廉看一眼。

“我问他们打架的原因,两人谁都不肯说话。”警察说,“鉴于你儿子未满十八周岁,初次违反治安管理,没有造成严重的治安问题,我们不执行行政拘留。你带他回家吧。”

警察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交代道。

“回去好好教育。无论是什么场合,随便动手打人都是不对的。”

说完他看向陈洵。

“跟你妈回去吧。”

陈洵听后从椅子上站起来,抬头看了白雁一眼,又低下头去,沉默着从她身边走过。

白雁张了张嘴,眼看着他走远,回头看向纪廉。

“纪廉,那你……”

纪廉也站起身来。

“阿姨送你回去吧?”

等他走近,白雁询问道。

纪廉看她一眼,又低头看了眼她受伤的手指,摇了摇头。

陈洵独自等在派出所外,片刻后不见白雁出来,反而等来了纪廉。

四目相对时,胸间的压抑再度令他喘不上气来。

纪廉什么都没说,从他面前走过,下了台阶。

白雁在这时跟出来,看了眼纪廉的背影,又看回自己的儿子。

“你俩到底怎么了?”她问。

陈洵依旧一声不吭,走到她的红色polo车边,沉默着拉了拉车门,又抬头看她。

白雁只好解了车锁。陈洵迅速俯身坐进车里。

车开出一段后追上了纪廉,陈洵从后视镜里看他。看镜中的他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团模糊。不知不觉眼眶中又有了泪。

回去的路上,无论白雁问什么,陈洵都只是不说话。

最终白雁放弃了。

“你跑出去之后,我就猜你可能是去找纪廉了。可我没想到你是去找他打架的。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问了你也不肯说,那我也就不问了。可陈洵……”

她低声说,

“人这一辈子,多交一个朋友,总比多结一段仇好。有些事只要说开了,也就过去了。你们现在年纪还小,别随便一点事都跟天塌了似得。”

陈洵打断了她。

“人死了也是随便一点事么?”他抖着声音问。

白雁一愣,抬头从后视镜里看他,车窗外的路灯不断晃过,照到他的脸,眼睛泛着光。

白雁这才意识到他在哭。

“你说什么?”她愣了愣,“谁死了?”

说完想到医院,想到纪廉,她的心登时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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