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苓在自己的座位坐定后，监考老师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夹着试卷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小声的议论齐刷刷停止。闫苓从前面同学那接过试卷，抽了张放在桌上，转过身去递给后面的片刻，视线又不自觉朝男生坐的方向集中。

离结束还有半个多小时，已经有人上台交卷，监考老师接过扫了眼，撇撇嘴没说话。闫苓看向男生，见他皱着眉，抿着嘴，一脸苦恼的样子，心里莫名轻松了些，盯了看了片刻，谁知惹来了监考老师。老师走近看了眼她的试卷。闫苓一惊，低头继续写题，手臂却不小心碰落了橡皮。

橡皮一路翻滚，最后撞上一双白色运动鞋。

“诶？”男生弯下腰，拣起橡皮，“谁橡皮掉了？”

男生攥着橡皮转过身来，闫苓忘了收回过于直接的目光，盯着男生黑而亮的眼睛，太阳穴突突直跳。男生的视线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几秒，朝她走来，手在她面前摊开，问，“是你的吧？”

在闫苓看来，那是个缓慢的过程。男生与她相隔不到几厘米时，她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监考老师如临大敌，吼道，“谁允许你随便走出来的？回去！”

闫苓满脸通红地看向监考老师。

男生连忙双手抱拳，弓着身子说，“啊，Sorry，老师，我这就告退！”

他滑稽的动作和话语引起周围一阵窃笑。骚动最终被老师一句带着怒意的“安静”封印住。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闫苓勉强答完了全部。收拾东西的时候，男生已经规整完毕。

闫苓脑中不断预设该对男生说些什么。可男生只是侧着身子从她和桌子之间擦身而过，径直出了教室。

月考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闫苓走到男生桌边，找到了桌角贴着的他的名字——陈洵。

那天后，闫苓再没用过那块普通的白色橡皮。她把它装在一个周芳不要的饰品盒子里，摆在葛佳送给她的水晶球旁边。

闫苓不再想象自己是水晶球里独自起舞的公主，她开始偷偷幻想，在那片纷扬飘落的纯白雪花里，陈洵会牵起她的手。

初三按成绩重新分班后，闫苓因为成绩不理想，依旧没能和葛佳同班，但她和陈洵分到了一个班。

这天，坐在常去的麻辣烫店里，闫苓告诉葛佳，她好像陷入了人生的第一场暗恋。

往后的日子，闫苓开始在葛佳面前频繁地提起陈洵。

“陈洵今天没来上课诶，体育生是可以不上文化课的吗？”

“他今天穿的蓝色帽衫，上周也穿过，我喜欢他穿帽衫。”

“我今天才知道陈洵的星座，哎，按星座书上说的，我们俩好像不是很搭……”

“原来他爸爸是个警察，几年前出任务因公殉职了。一点都看不出，他看起来那么阳光……”

“那双白鞋的侧面有个他自己画的卡通图案，我偷偷盯着看了好久才看清楚，居然是只唐老鸭！哈哈！”

“陈洵今天又打篮球了，跳起来的样子跟《灌篮高中》里的樱木花道一样。这么一想，他的肤色也像，性格也挺像！”

“他今天数学课上趴着睡着了，后半节课甚至打起了呼噜，被老师扔了根粉笔才醒，猛地站起来，好搞笑。你说，他在泳队训练是不是很辛苦啊？”

“葛佳，你知道PTSD吗？我特意上网查了，叫创伤性应激障碍。陈洵以前得过这病。他跟同桌聊天的时候我听到的。因为有次溺水了，后来就变得有些恐水，好在现在已经治好了。他好厉害啊。你说我爸那么怕树，会不会也是得了PTSD？”

……

于是，有关陈洵，葛佳从闫苓口中听了一年。

闫苓自己都不知道，她说起陈洵时，眼睛里总闪着晶亮的光。

然而少女幻梦总脆弱，来自分崩离析的家庭带来的噩梦却似顽疾。

闫苓升上初三这年，闫耀生像是真得了什么怪病，手脚总不受控制地颤抖，筷子都拿不住，说话也变得口齿不清，已经失去工作能力，为此陆港中学校长委婉建议他辞职。闫苓的奶奶知道后还寄希望于找刘贤武帮忙，为此周芳同她大吵了一架。

“他这个废人连电瓶车都骑不了，你让他还去上什么班？谁会要他？！也就我！摊上这么个废物还要跟他过日子！什么都不会干只会拖累我！别上班了！让他在家等死！死了大家都清静！”

周芳是这么说的，奶奶冲上来要扇她的脸，周芳抓住了奶奶的手，于是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为一腔无处发泄的对生活和命运的怒火互相撕扯衣服，为一个已经精神错乱的男人猛踹对方肚子，用指甲抠住彼此的脸，划出血痕来也不松手，口中发出凄厉的尖叫。

锅碗瓢盆摔了一地，鸡飞狗跳，洋相百出。

而引起战争的男人却将脸古怪地扭曲成一团，嘴里念念有词，喊叫着跑回卧室躲了起来。他听到了“死”，他听不得这个字。

闫苓贴墙站着，看着这一幕人间闹剧，觉得心中无比绝望。有块黑布蒙住了她的眼睛，蒙住了她的心，她想顺势躺在黑布上，宣告自己死亡。

陈洵去泳队训练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不来学校的次数越来越多。闫苓很难再穿过高叠起来的试卷课本看到他。于是为了能继续怀抱希望活下去，为了同现实的痛苦做切割，晚上入睡前，闫苓不断回忆关于陈洵的点点滴滴，反反复复，不断想起那些细节，不断将那些细节扩充完善。

比如初见时细碎光斑如何印在陈洵的校服上，比如和风如何吹动陈洵额前的刘海，比如陈洵翻动试卷时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有他捏着橡皮时，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盖。

那张笑脸，于一片幽黑中浮现时，闫苓心中欢喜又惆怅。

闫苓频繁地想念陈洵，像一只筑巢的鸟，发生在陈洵身上的细节就像一根根小树枝。她勤勤恳恳地将这些小树枝衔回家，将它们梳理齐整仔细搭筑起来，变成一个越来越完整的名为陈洵的窝巢。她的少女幻梦就寄居在这个窝巢中。

闫苓生日当天，葛佳在秘密基地陪她过了生日。在小小的四寸水果蛋糕上插上一根粉色的蜡烛。黄色的烛光在夜风中摇曳，忽明忽亮，映照着女孩青涩的脸。

闫苓紧闭双眼，虔诚地许下生日愿望。

第一个愿望，她希望能考上江阁高中。

第二个愿望，她希望陈洵能永远做个无忧无虑的游泳的少年。

第三个愿望，她希望能和葛佳做一辈子朋友。

她把第一个生日愿望告诉葛佳。葛佳笑着说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她送给闫苓的生日礼物是两本习题本。一本是错题本，一本是知识点集合。

葛佳告诉闫苓，这是她那个天才朋友帮她总结的，算是她借花献佛，只要把这两本上的知识好好消化掉，一定能顺利考上江阁。

闫苓对葛佳的话深信不疑。她努力备考，努力穿越迷茫无望的荆棘，寻找未来的那束光。

中考结束，闫苓如愿以偿，顺利考入了江阁高中。葛佳也是。

得知录取当天，闫苓和葛佳买了很多饮料零食，打包了麻辣烫，去了秘密基地。并肩坐在背阴的地方，午间的夏风热气腾腾。远处立交上的车辆像是快要融化的冰淇淋上的巧克力碎。

闫苓同葛佳碰杯，互相道祝贺。

“恭喜你努力这么久，终于考上心仪的高中！”

“也恭喜你！”

“希望三年后，我们能考上同所大学！”

“一定可以！”

两人笑得东倒西歪，胡言乱语，明明喝的是碳酸饮料，却仿佛喝了酒。闹累了，两人安静下来，头挨着头，望着天上零星的几颗星，回忆起第一次来这的情形。

“时间过得可真快。”

“对啊。”

“还好遇到了你，不然我肯定撑不下去。对了，记得帮我感谢下那个神秘的小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