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夜(58)
作者:水一间
推开门,顿时扬尘四起,闫苓捂着鼻子憋住气,跟在葛佳后面,两人依着台阶向上,最后到了顶楼的天台。
站上水泥台的瞬间,视野陡然变得开阔。耸立在远处的高楼大厦如同另一个世界的风景,那头的繁华喧嚣、车水马龙,似乎都与这里的苍凉寂寥无关。
旧楼像老人佝偻着背,眯着苍老混沌的眼,沉默地审视着眼前这庸碌的人世。
葛佳说,“是不是很棒?像灾难片里的无人区一样。”
闫苓望着眼前的一切,心里赞成她的形容。
“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葛佳说,“以前有段时间,我心情特别低落。闲逛的时候被我发现了这里,后来我只要心情不好,都会抽空过来呆上一会儿。哪怕是短短几分钟,内心似乎也能得到安慰。”
葛佳看着闫苓被夕阳染上红晕的侧脸,在她眼中看到了不同以往的情绪。
葛佳说,在此之前,除了一个从小同她一起长大的男生,闫苓是第二个来这的人。
在秘密基地,她们无所不谈,包括那些不曾跟任何人说过,以后也不想再提起的秘密。
从葛佳口中,闫苓知道了她的故事。
葛佳自出生就没见过父母,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把她从垃圾堆旁捡回来的爷爷也从没跟她提过她的亲生父母。
八岁之前,葛佳跟爷爷两人一起生活。
在葛佳眼里,做环卫工的爷爷是个厉害的人物。破败的老宅里,灯是爷爷自己接的,凳子是爷爷亲手做的。收音机的声音沙沙哑哑,被爷爷用力拍两下就又能听了。爷爷还烧得一手好菜,能把院前自种的茄子烧得比肉还香。葛佳觉得爷爷做的油焖茄子是世上绝顶的美味。
七岁那年,家里拆迁,承载着葛佳快乐记忆的老房子被拆掉了。爷爷分到了一套小房子,还有一笔数目客观的拆迁款。
葛佳跟着爷爷住进新房,以为会在新房子里继续拥有和爷爷一起生活的快乐记忆。
然而搬家后不过短短半年左右,爷爷失踪了。
七岁的葛佳报了警,甚至得到了一位律师叔叔的帮忙,但最后一无所获。
爷爷仿佛凭空消失了。
爷爷多年未见的二儿子在这时突然出现,霸占了爷爷的房子,拿走了全部拆迁款。但好在这位叔叔没有像葛佳亲生父母那样扔掉葛佳,没有孩子的两人商量后,让葛佳跟他们一起住。
叔叔会在阿姨不在家时抚摸葛佳,但葛佳很清楚,叔叔并没把她当家人。她是爷爷抱养来的,叔叔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寄住在叔叔家,盼望着爷爷能回来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格外长。
晚上,葛佳时常会梦见爷爷,惊醒后面对陌生的房间,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
美好的梦境和残酷的现实开始让葛佳分不清白天黑夜,到底何时是在做梦,何时又是清醒的。
葛佳很想念爷爷,很想再见到爷爷,于是想到了死。她去海边散心,看着潮涨潮落,听着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仿佛听到爷爷在呼唤她。
“有一天,爷爷喊了我好久。于是我忍不住朝着海越走越深。”
沉入海中,肺里的氧气越来越少,开始发痛,手和脚都没了力气,身体开始不听使唤,意识也变得模糊。可就在葛佳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有人把她救上了岸。
“那次得救让我清醒过来,我告诉自己该活下去。说不定爷爷哪天会回来。如果他真的死了,我至少得搞清楚,他是怎么死的。”
葛佳的语气一改温柔,变得格外坚定。她突然念起一首诗,用她清甜的嗓音,刻意压低声音,念痛苦的字句。
闫苓不止一次听葛佳念这首诗。葛佳说这是她最喜欢的诗。诗人狄兰•托马斯创作这首诗时,正值他的父亲病危。诗人悲痛万分,借诗怒斥死神,为何要将善良美好的人带离人世。
当下闫苓终于理解了葛佳念这首诗时的心情。
这世间,幸福都是相似的,苦难却有千百种。
闫苓看着葛佳头上的黄绿色发夹,转头看空中闪烁的星星。夜风肆意吹拂而过。风里有这个时节独有的特殊香气,闻着令人感伤。
葛佳在这时转回头来,问:“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死?”
闫苓看她一眼,点了下头,说:“有。”
闫苓的父亲闫耀生以前是工程承包商,母亲周芳是个家庭主妇。闫苓还有个哥哥,叫闫烨,比她大十岁,高中是在江阁念的。闫烨高中的时候很叛逆,成天惹是生非,让爸妈很头疼,但好在闫烨遇到了一个负责任的班主任,姓蔡,叫蔡兴。蔡老师整天盯着闫烨,苦口婆心地开导闫烨。
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闫烨考上了个二本大学。闫耀生特别高兴,特意邀请蔡兴去他家吃饭,一家人高高兴兴为闫烨庆祝。
谁知那是她们家最后的快乐时光。
闫烨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闫耀生不知为何性情突变,变得疑神疑鬼,喜怒无常。
那阵子,闫苓发现闫耀生特别怕树。别人大夏天都躲在树荫下走,但闫耀生偏偏顶着大太阳,死也不肯站树荫底下。
也是那时候,八岁的闫苓知道了一个词,叫“放贷”。原来她爸不止做工程的活儿,还在外面放贷。放的贷收不回,闫耀生欠下一屁股债,工程上的事也不干了,性格变得越发奇怪,整天神神叨叨。
后来还是闫苓外婆出面,跟她舅公商量,给了闫耀生一份清闲的工作。
闫苓的舅公叫刘贤武,是江阁高中的校长。当初闫烨能进江阁,其实也是托他的关系。
在刘贤武的帮助下,闫耀生去了一所叫陆港中学的初中做后勤。说好听些叫后勤,其实就是管管仓库,修修栅栏灯椅,换换门锁。
逢年过节,闫苓总要跟着爸妈去刘贤武家拜访,送些鸡蛋水果。回来后,闫苓总会难受很久。刘贤武瞧不起他们一家。但凡有家庭聚会,他总会用轻蔑的眼神望着她和闫烨,说:“你们可别像你爸,一把年纪了还来拖累我。”
闫耀生听了,就低眉顺眼地赔不是,回家后脸色一变,对着周芳和闫苓破口大骂。
闫苓说:“正因为这样,我哥迫切地想出人头地,结果大二时被人骗,借了高利贷和人一起开公司。公司倒了,他也欠下一身债,受了很大打击,暑假回家整天跟我爸大吵大闹,大三那年就辍学不读了。”
辍学后,闫烨找工作不顺利,他们一家又只能觍着脸去求刘贤武帮忙。但这次,刘贤武说什么都不肯帮了,还把闫耀生臭骂了一顿。
闫耀生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了家,关上门又把气撒在母女俩头上。
辍学后,闫烨完全变了个人。他越来越放纵自己,跟狐朋狗友打架滋事,反反复复进出派出所。闫耀生和周芳没再多管他,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了闫苓身上。
闫苓捂住脸,哭着说:“我讨厌我哥。他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一次失败就让他葬送掉自己全部的人生。他根本没考虑过我的感受。”
在那之后,周芳整天整天烧香拜佛,家里总是烟雾缭绕的。
有次,闫苓在她手机上看到一条短信。
“是我哥的高中班主任发的。他给我妈发了三个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像在眼前一样,他说,‘想你了’。”
于是闫苓明白了,周芳想跟闫耀生离婚,是因为她在外面有别人了。但闫苓并不怪妈妈,她甚至理解妈妈,因为她也想摆脱闫耀生,摆脱那个家。
闫苓看向葛佳,说:“呆在那样的家里,我时常想到死。”
第44章 《花》(2)
去了陆港中学后,闫耀生的情绪问题没有好转,闫苓上初中后,他的身体也开始出现问题。
有次闫苓半夜起来上厕所,打开洗手间的灯,猛地对上她爸的脸。白色灯光下,闫耀生脸色黑黄,眼圈乌青,双手哆嗦着站在洗漱台前,不知在自言自语些什么。闫苓吓得大叫,把睡梦中的一家人都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