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夜(48)

作者:水一间


“你去救了她。”

纪廉说这话时,颔首望向远处,语气不是疑问句。

“对。但救她时,我因为脚抽筋也差点淹死,幸好我的一个队友及时赶过来,把我给救了。在那之后,我患上了创伤性应激障碍,不敢下水。可教练和队友们没有放弃我,在他们的鼓励下,我终于克服恐水,还拿到了第一个冠军。”

说到这,他转回脸来。

“可现在,我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

他说,

“教练在我身上耗费了那么多心力,我却退出了泳队。队友因为我的关系,错失了那么多比赛,我却不是真正热爱游泳。或许我该在恐水的时候就退出才对。或许那次就是老天给我的机会。他凭空造出了一个女孩,让我去救她,让我活下来,让我变得恐水,给了我退出泳队的借口,呆在学校好好念书,将来考警察。可我却偏偏选择克服了它。”

见纪廉不说话,顿了顿,他沉呼了口气。

“我总担心放弃游泳会让我妈失望,结果依旧逃不开。”

说到这,他索性坦白,

“我妈把我赶出来了。”

“那你现在住哪里?”纪廉问。

“就随便找了家宾馆。那个方向。”陈洵伸手指向远处,“固业路上。”

纪廉收回视线,问:“要住多久?”

“不知道。”陈洵苦笑着耸了耸肩,“看我妈什么时候能消气了。”

之后陈洵没再说话,纪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两人陷入了沉默。

许久,陈洵才再开口。

“我的选择真是对的吗?”他问,“宁愿让身边的失望,也要放弃游泳坚持考警察的梦想,我真的选对了吗?”

纪廉没回答。

模棱两可,令人失望的话,他没说出口。

他在心中重复“梦想”这两个字,发现一时间没法对它下定义。

这个词对纪廉而言很陌生。

在过去十四年间,纪廉冷眼旁观,看周围的人随意拥有它,之后又带着恨意轻易放弃它。就像风里的蒲公英一样,人们的梦想总悄然离开,正如出现时一样轻飘。

到底什么是“梦想”,它自人们的嘴里脱口而出时的分量到底如何,纪廉不知道。

几分钟的沉默后,纪廉终于给出回复。

他说:“你是对的。”

陈洵定定地看着他。

其实这一句没有对现状产生任何影响。陈洵也知道,纵然纪廉是个天才,也不能为自己说过的所有话打包票。

但在纪廉那片浅色的棕中看到了自己的剪影后,陈洵心头的那些不安便神奇地如同雨后尘埃一般,转瞬落了地,被冲刷洗净。

“谢谢。”

他伸出手用力抱了抱纪廉。

“我信你。你说的一定是对的。”

雨夹着雪落在两人的脸颊,陈洵松开抱着纪廉的手,身子往后仰了仰,恍惚地抬起头,雨雪落进他的眼里。

纪廉先他一步站起身来。

“走吧。”

陈洵跟着起身。

他偷偷去看纪廉的表情,见对方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他放下心来。

那个向朋友寻求安慰的拥抱,看来对纪廉而言并不是负担。

路上雨越下越大。陈洵跑了几步,见纪廉没跟上来,依旧只是平稳地走着,不由又跑回去。

“纪同学,快跑吧!这么冷的天淋了雨非感冒不可。”

纪廉听后却突然问:“走路和跑步,哪个淋到的雨多?”

陈洵懵了两秒,反应过来,大笑道:“这次我可不会上当了!跑!”

说完,率先跑起来。

两人跑出一段,总算找到一排可以躲雨的商店。

从店门前的屋檐下穿过时,虽然依旧有雨飘进来,但头顶的雨少了。

纪廉穿的羽绒服面料防水,内里并没有被彻底打湿。

但陈洵的棉服很快就被雨水洇湿了,冻得他直哆嗦,但心里反倒痛快了许多,笑着走出几步,转头去看纪廉,忽然意识到,纪廉的个子好像已经和他一般高了。

陈洵猛地站定住,拽住纪廉的胳膊,不由分说地靠到纪廉背后,手划过两人头顶比了比。

三个月不见,纪廉已经快赶上他的身高了。

认清这个事实后,陈洵不禁垮下了脸。

“该不会真像我妈说的,你以后会比我高吧……”

纪廉没做回应,反而看了眼手机后提醒他:“九点了。”

陈洵一愣,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这时间对纪廉而言已经不早了,不然他奶奶可能会担心。

但回宾馆后,陈洵又要面对那十几平窄小的空间。与其在宾馆的小房间里闷着,他情愿淋着雨在冷风中晃悠。可他也知道自己不该自私地拖着纪廉,不让他回家。

于是他只好妥协,说:“那你快回家去吧。别让你奶奶着急了,我也该回宾馆了……”

话音落下后,纪廉没动,只是看着他。

陈洵也站定住,看着他有些疑惑:“怎么了?”

纪廉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去我家吧。”

陈洵一愣,问:“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你让我住你家?”

纪廉点点头。

第35章 《我们躺在海滩上》(7)

陈洵万万没想到,纪廉居然会主动提出住他家。见纪廉点头,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甚至因为意外都来不及感动。

“你说真的?”陈洵又问了遍,“我住你家?你确定吗?我可能会住很久的。”

“嗯。”纪廉又干脆地应了声。

陈洵盯着他又犹豫片刻,之后才说:“那……那我去宾馆拿行李?”

纪廉听后自顾抬脚走起来,陈洵连忙跟上。

两人到了宾馆。等陈洵开门后,纪廉并没有马上进去,站在门口朝里面环顾了一圈。

单人标间里陈设十分简单,墙漆已经发黄,有些地方鼓起包,眼看着就要脱落。墙缝里黑黑脏脏的,让人不适。床旗被扔在椅子上。

陈洵回头看了眼他的反应,抓着头发有些尴尬。

“有点乱是不是?我一觉睡到了中午,床也没整理就去找你了。”

纪廉沉默着走进来,之后又朝他摊在地上的行李箱看了眼。

“呃,你先坐一会儿吧,我收拾下。”

陈洵说着将衣物三下五除二团成一团,硬塞进了行李箱。

办完退房,走出宾馆,时间已经过了十点。

等车的片刻功夫,寒风裹挟着落完雨夹雪后的水汽扑上脸颊,冻得陈洵打了个哆嗦。

纪廉侧过头来看他一眼,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将披在身上的外套取下。然而动作到一半,他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

纪廉重新将外套搭好,掏出手机,看到上面的来电后按了拒接。

直到出租车在纪廉家的小区门口停下,两人从车上下来,并肩走进小区。

纪廉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他依旧没接,任由它震着。而打电话的人也依旧坚持不懈,迟迟不肯挂断。

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小区路上分外安静。陈洵忍了会儿,终于还是疑惑地将头侧过去。

“不接吗?”

纪廉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哦。”

陈洵觉得奇怪。他看得出纪廉不想多说,他不该多问,只是他起了个猜想。

这个点纪廉的奶奶应该已经睡了,除了他自己,他不知道纪廉还有什么朋友,为此,他隐隐觉得那电话是葛佳打来的。

接着他又想起昨晚撞破蔡兴与那女人,不由替葛佳担心起来。

恰巧这时走到了纪廉家楼下,纪廉转过头来看了眼他古怪的表情。

陈洵慌乱地摆手:“没什么……”

好在纪廉没问,只是沉默地上了楼。他尴尬地跟在纪廉身后,脑子却乱作一团。

他该告诉纪廉蔡老师的事吗?

换鞋的门厅处黑漆漆的,没有丁点声响。陈洵想这个点纪廉的奶奶肯定早睡下了。

纪廉按亮了客厅里的灯,接着弯腰脱鞋。陈洵立在他身后,看他自顾走去卧室开了灯,这才跟着脱了鞋,随他进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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