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夜(35)

作者:水一间


“今天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你老婆不问?”女人肿着哭红的眼,盯着他问。

“我说跟同事吃饭去了。明天学校开运动会,也没什么事。”蔡兴边说边发动了车子,打过方向盘,“本来想去你家接你的。”

“还好你没那么做。要是被街坊邻居看到了,就全完了。”

蔡兴没做声,拉开车窗。

凉风从窗户外透进来,拂过他的脸颊。空气中有潮湿的气息。

好像快下雨了。

驶过十字路口,等红灯的片刻,他忍不住又开口:“刚才发的短信,什么意思?”

“就不想活了,出了这样的事。我儿子活不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女人又弯下身子,抱着头哭起来。

“想开点,你还有个女儿呢。”蔡兴安慰她,“闫苓。多乖的孩子。”

“我也只有闫苓了。还有你……”女人猛地抬起头来,“只要你肯离婚,我愿意……”

“不可能的。”蔡兴打断她。

“为什么?!”女人愤怒地瞪起眼,尖叫起来,“你翻脸不认人?!你第一次跟我上床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蔡兴手架在窗沿上,撑着头,皱着眉不说话。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先想想怎么给闫烨打官司吧,说不定还能保他一条命。”

“保他一条命……你当我没问过?!律师说了,就算不是死刑,也是无期,我……”

女人崩溃大哭起来,凄厉的声音令路人频频回头。

蔡兴没做声,重又关上窗户,双眼放空地望着前方的路,任由她哭下去。

“事已至此,你也别太伤心了。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为什么要杀人啊……为什么!可能是报应……你说,你说会不会是报应?!报应!”

“你别瞎说!”蔡兴吼起来。

女人揪着头发,头用力砸在中控台上。

红灯亮起,蔡兴猛地踩下刹车,空出手来将她拽起来。

“你再这样我走了!”

“我不会放你走的!我现在只有你了!”女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肉,面目变得狰狞扭曲。

蔡兴瞪着眼,想起第一次带女人去酒店时的场景。她表现得仿佛坠入初恋的少女一般,看着他的眼里闪闪发光。

岁月带走了她的身材,带走了她的面容,让她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回到家,打开家门,蔡兴发现妻子正端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睡。他在原地站了会儿,关上门,径直穿过客厅,走去楼梯。

“你给我站住!”妻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喝酒喝到这个点,难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蔡兴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这是什么态度!”女人走到他面前,气得涨红了脸。

蔡兴瞥了女人一眼,从她身边绕过,掏出手机打开编辑短信的页面,正想打字,手机被一把抢过去,狠狠扔了出去。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妻子勃然大怒。

手机摔在地上划出了好几米远,“啪——”的一声,同开门的声音重叠。

蔡兴回过头去,之后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儿子。儿子的视线在他脸上掠过,默不作声地走去把手机捡起来,放到了茶桌上。

妻子走上前拽住儿子的手。十四岁的男孩看着女人,手从女人手里缓慢挣脱出来。女人见状迅速将怒火转移到了他身上。

“你怎么也这么晚才回来?!”

“对不起。”

“你也知道你对不起我?!那你比你爸还好些!你爸这个点回来,连句对不起都不会说!”

男孩没再说话,看蔡兴一眼,低着头上了楼。

客厅中的摆钟敲响第十一下。几分钟后,空旷的客厅重归寂静。

蔡兴低低喊了声妻子的名字。

妻子走到他身边,拿起桌上的手机,递过去。

“坏了,换一部吧。”

蔡兴接过手机。摔后的手机有一角的烤漆掉了,他低头盯住那一块丑陋的缺损。

“也趁早把我换了吧。”妻子又说。

“别这样。”蔡兴皱着眉望向她,“是我不好。”

女人只是冷着脸。

“你到底去哪儿了?这么晚回来。”

“不是跟你说了么,和同事吃饭。”

“跟哪个同事?我现在就打电话问问他。”

此时的自己与其说是个丈夫,更像是个证据确凿无从辩驳的犯人。蔡兴无法隐藏自己的心虚与烦躁,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哎呀,我这也不是第一次跟同事聚餐吃饭了,之前不也经常晚回来么?你不都好好的,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这么咄咄逼人。”

女人没做声。

人的很多小动作会暴露出这个人当下是在说实话还是假话。比如说飘忽的眼神,比如说不自觉地舔发干的嘴唇,比如说无处摆放,抠住手机的手指。

经过十多年朝夕相处,这些细微的动作随着认知一遍遍地积累,最后变成无声的坦白——

我在说谎。

“我之前是没有说过你什么。”女人道。

每个人都会说谎,隐瞒或许是出于某个原因。过去女人不想多追究,她更愿意假装自己不知情,信任自己的丈夫,可这次,她有了必须恢复清醒的理由。

她走去倒了杯水,刚要咽下,听到旁边蔡兴说:“消气没?早点睡吧,明天你是可以睡大觉的,我还得上班呢。”

“是么?”她紧了紧手中的杯子。冰凉的液体流入腹中,连心都有了些冷意。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家靠你养着,所以做什么我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没这么说啊,我只让你早点睡,你怎么就非得曲解我的意思呢?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女人转过脸来,看着蔡兴,说:“我怀孕了。”

蔡兴几乎呆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女人静静地看着蔡兴,停顿了很久,最后不动声色地放下杯子,侧脸没进了楼梯拐角的阴影里。

屋外,秋雨突然下得瓢泼。四处游荡的流浪猫在夜幕中四下躲藏,钻进了废弃的车库。树梢上的枯叶孤零零地打了几个转,坠入污泥。

第25章 《祷告者的对话》(6)

第二天,陈洵带上白雁给纪廉做的三明治,到了楼下按了几下车铃。

纪廉从楼上下来。走近时,陈洵闻到他身上有股中药的味道。

“上来吧。”陈洵拍拍自行车后座。

纪廉看了眼,之后抬起头来,说:“我请假了。”

“……啊?”陈洵愣了愣,随后立马点了头,“啊,你请假了啊,好。”

仰头时他看到纪廉的奶奶已经从窗口探出头来。

她努力拔高声音,说:“陈洵,纪廉今天不去学校了。”

“啊,奶奶,我知道了。”陈洵大声回应道,之后看回纪廉。

“是不是很痒?”他问。

纪廉摇了摇头。

“很严重的话还是去医院看下吧。”他又说。

“嗯。”

陈洵知道他虽然这么回,但大概率是不会去医院的。嘴边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出口前却又都消失了。

“张老师知道短跑我替你上吗?”最后他问。

“不知道。”

“好。”陈洵点点头,“到了学校我就去跟他说。”

“嗯。”

“那我走了。你在家好好休息。”

“嗯。”

“拜——”

陈洵踩下脚踏板,车滑出去一段,他又想到什么,猛地刹停下来,脚点着地倒回来。

“对了,差点忘了。”他从书包里拿出白雁给他的火腿三明治,递给纪廉,“我妈听说你觉得好吃,今天又给你做了。”

纪廉低头盯着食盒看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之后抬头看他一眼,也没说话。

“走了啊。”

陈洵重又踩下踏板,抬头跟纪廉的奶奶道了别。

纪廉站在原地目送他骑远,直至消失,转头望向远处的云层。那里太阳已经有了探头露面的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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