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夜(105)

作者:水一间


“知道。去年我教过他。学习挺好,挺上进的孩子,我还让他当班长了,怎么了?”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钱茂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说,“他是高国伟的儿子。”

这一巧合令蔡兴哑口无言。

转念之间,他突然想起纪廉苍白的脸,还有那双森寒的,第一次见就仿佛洞悉他所有罪恶的眼睛,在这一刻,醍醐灌顶,终于像是理解一切。

“你刚才说,那个被刘贤武杀了的男人叫什么?”

“纪诚光。纪律的纪。”

蔡兴瘫坐在椅子上,抖着声低声问:“他是……纪廉的爸爸?”

“是。”钱茂点头,“还有葛佳。你误杀的李汉林,是抱养她,同她相依为命唯一的亲人。你自诩是个好老师,可怜她家境不好,会在深夜因为她的一通电话赶去她家,却怎么也想不到吧,你就是那个致使她孤苦伶仃的罪魁祸首!”

“……是、是吗?”

蔡兴出口的话控制不住的带着颤音,双手摆在腿两侧,一下攥紧了裤缝。

十年前那晚血腥残暴的画面,这时在他眼前不断闪回,像锋利刀片划割着他脑中的神经。

他的嘴唇不由干涩发白,冷汗顺着额头淌下来,一直流到下颚。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了敲门。

钱茂走了出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几张纸。他边走边看,坐下后又沉默着看了会儿。

其间蔡兴如同没有灵魂的幽魂,坐在椅子上,双眼涣散。

完整看过纸上的内容后,钱茂放下纸,双手交叠着放在桌上,身体往前探了探。

“蔡老师,刚才我拿到了闫耀生的体检报告。”

隔了近一分钟的时间,蔡兴的视线才逐渐聚焦到他脸上,缓缓道:“……体检报告?”

“对。我想,比起再没联系的高国伟,闫耀生你应该还是比较熟悉的吧?毕竟你一直在跟他老婆有联系,应该也从周芳嘴里知道了,他后来精神变得不太正常。”

蔡兴点了下头。

“你猜他是怎么疯的?”

钱茂紧盯着他,没有催促的意思。

僵持了近一分钟,蔡兴终于抬起头。

“怎么疯的?”

“他被人下毒了。重金属中毒。”钱茂看着他问,“你能猜到是谁给他下毒了吗?”

蔡兴若有所思地缓慢地点了下头,又过了几十秒,开口提了个名字。

“刘贤武。”蔡兴咬了咬牙,“可是为什么……他想要杀人灭口?他怕闫耀生多嘴,把他杀人的事说出去?那为什么没对付我?老师疯了,会影响到他这个校长?他怕警察查出些什么?还是说,闫耀生生意失败后,拿埋尸的事要挟了他,所以他才决定给闫耀生下毒……”

钱茂不置可否地听他自言自语,过了片刻,说:“现在刘贤武已经死了,你没法从他嘴里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了。不过,周芳明知道他疯了,却因为和你的不正当关系,没有陪他去医院,而你,更因为他是那晚埋尸的参与者之一,同周芳一起,眼看着他一天天疯下去,不是么?”

“报应啊!哈哈哈哈哈!所以一切都是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蔡兴突然拔高了声音,狂笑起来,双手搅动着手铐发出巨大的动静。

小马被他没有前兆的爆发吓了一跳,想要按住他,被钱茂制止了。

“报应啊!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刘贤武不得好死!我好不了,闫耀生好不了,高国伟好不了,周芳也好过不了!闫烨!杀得好!杀得好哇!你真是我教出来的好学生!就该杀了刘贤武!杀了他!杀杀杀!冤有头,债有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死!我们都该死啊!哈哈哈哈!英雄出少年!好好好!死得好!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蔡兴像是疯了,陷入了癫狂的状态,嘴里不断说着。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合聚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钱茂和小马对视了眼,望着大哭大笑的蔡兴,直到门外响起敲门声,他终于起身,同小马一起将他按坐下。

蔡兴扑倒在桌前,嘴里仍在说着:“您啊,我的父亲。在那悲哀的高处,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纪廉啊!葛佳啊!我懂啦!我终于懂啦!老师终于懂你们的意思了啊!诅咒我吧!在那悲哀的高处!诅咒我吧!我求您!”

第79章 《渡夜》(3)

警察从学校带走蔡兴后第二天下午,陈洵回到家,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

“……高某自首后,交代了十年前协助蔡某和周某埋尸的地点,警察在第一时间到达地点,就是我所在的这处烂尾楼。”

陈洵呆站着,望着电视机。新闻上播放的烂尾楼,正是葛佳的“秘密基地”。

2001年,利宝集团因为资金链断裂,陷入债务纠纷,无奈停止了对这块地的施工开发。高国伟和蔡兴埋李汉林尸体的地方,成了无人居住的烂尾楼。

而闫耀生,也正是因为那年利宝集团拖欠工程款,导致外借的高利贷开始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一发不可收拾。

电视画面中,天下着瓢泼大雨,原本就残破的烂尾楼经过爆破已经成为一滩废墟。卡车装载着砂石,空车来,满车走,直到整座烂尾楼失去踪迹,底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历时七小时的挖掘工作,警方终于在地下挖到了李某的尸体……时隔十年,这起失踪案终于告破。”

记者的镜头随机扫到了在现场的葛佳,她撑着一把红色的伞,站在警戒线外围观的人群中。

镜头只停留了短短两秒的时间,但陈洵看到了。

没做任何思考,他转身便往门外冲,白雁喊住他。

“去哪里?!”

“去见一个人!”

陈洵绕着废墟走了一整圈,最后在距离废墟几米开外的花坛边找到了葛佳,脚边摆着红伞。同他猜测的一样,去警局处理完爷爷的尸骨后,她还是回到了这里。

有人在两棵树间用编织袋绑了个吊床,或许就是葛佳和纪廉绑的。之前来时,陈洵未曾发现它。编织袋上原本五彩斑斓的颜色经过长久的风吹日晒已经褪色,几乎变成米白色。这会儿葛佳背对着他,坐在吊床上,低垂着头,脚点着地,轻轻摇晃着。

找到李汉林的尸体后,挖掘的队伍便离开了,周围还围着警戒线,但实际意义已经不再。这片烂尾楼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寂,安静得如同末日故事的结尾。

脚踩在松软潮湿的泥土上,发出噗嗤噗嗤的轻响,抬脚时能感受到轻微的吸附力。

但陈洵知道这不该成为他走向葛佳的阻力。

终于听到异响,葛佳转过脸来,视线对上路灯下陈洵的脸,又露出空洞甜美的笑容。

“秘密基地没有了。”她说。

陈洵望着她的眼睛,没说话,一步步朝她走近,最后在距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停下。

“爷爷终于离开了,这片废墟也不会再给予我安慰了。”葛佳说,“等案子结束,爷爷就能火化了。我和纪廉会把他和奶奶葬在一起。他们生前不认识,以后会有很多时间做邻居,聊天。”

“你还好吗?”陈洵问。

葛佳圆而亮的眼睛眨啊眨,眨啊眨,陈洵仿佛在其中看到了那天涨潮的海水。海水缓慢地,安静地,没过葛佳没有情绪的双眼,时隔五年,终于,在这一刻涌出无声的咸涩的透明潮汐。

泪水从脸上滑落的一刻,她像是也感到不可思议,伸手去抹,结果发现手上的确是湿的。

“嗯。”她低下头,用一如往常的柔和的语调说,“好像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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