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童话(26)
作者:姜厌辞
稍作沉默后,他问了第二个早已心知肚明的问题:“他是我的孩子?”
“准确来说,你是他的爸爸。”
这轮问答乍一听一个意思,分析下来内涵截然不同,尤其是在从属关系上。
“然后呢?”
“什么然后?你是想让我夸你精子存活率高吗?”
“……”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撞上,宴之峋先错开,他将衣袖挽上又放下,重复几次后才再度开口:“你说你是在跟我分手后,才知道言出的存在,你到底为什么——”
难以启齿似的,他没把话说全。
言笑懂他的意思,“我做这个选择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你。也就是说,那时候我已经不爱你了,自然言出也不可能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只是因为想生下他才生的。”
宴之峋知道,她现在说的是实话,而她的态度也比他坦然很多,可偏偏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化身为结实的车轮,碾过他的躯壳,痛感蔓延,麻痹了他的思考神经,他的不甘心愈演愈烈。
昏黄的灯光和窗外朦胧的月光相得益彰,气氛过于狎昵,是谈旧情的好时机,只可惜他们之间早就没有旧情可言,只剩下一笔笔算不清的烂账。
言笑将灯光调成冷白色,暧昧的光晕退却,徒增深林冬日的森冷静默感,但也还原出了人最真实的样貌,她从他病态的肤色里瞧见了青色的血管,错乱地分布在皮下。
他看起来像纤细的稻秆,他所有的招摇恣意,都因气流的摆弄。
言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敏感的人根本听不得,在心里斟酌好补救的体面措辞后,扯开一个教科书般的和善笑容,还没来得及吐出口,就听见他低低哑哑的嗓音,“不愧是你。”
他其实早就有了种感觉,她循规蹈矩的生活里,或许藏着一颗离经叛道、不顾他人目光与评价、我行我素的心。
言笑当他在赞美自己,收下,然后说:“我没打算一直向言出隐瞒你的存在,等他再大些,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当然如果还能遇到你,我也会告诉你他的存在,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写完手上这本小说,我就回申城,估计也用不了多久了……在这期间,我希望你能在这里住着,以一个父亲的身份陪伴言出,至于我走后,你要不要继续住下去随你。”
宴之峋没说话,低着头,佝偻的影子在脚边漫开。
数秒的停顿后,言笑补充了句:“你说是你哥把你弄到桐楼的,那我建议你找个机会跟他握手言和,好让他早点让他把你调回原来的地方。”
宴之峋突然抬眼去寻她的表情,她的脸有一半藏匿在黑暗里,真真切切看不分明。
言笑扭头,不偏不倚地迎上他的目光,“在这个地方生活,就和鬼打墙一样,你越适应,就越走不出去,它迟早会把你吃了。”
她的语调很平淡,几乎没有起伏,他却听出一丝与她不相称的忧伤。
不待他细细盘剥,她又恢复到了没心没肺的状态,咧嘴冲他笑,看得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言笑的笑容维持了不到三秒,下垂的视线,注意到他西装口袋掉出半截的烟。
“跟言出待在一起的时候,别抽烟,我不希望他小小年纪就吸二手烟。”
情有可原,也不是什么为难人的条件,宴之峋点头爽快应下,“还有什么,你可以一起说了。”
也算是对她刚才那句“以一个父亲的身份陪伴言出”的回应态度。
听他这么说,言笑也就不客气了,从屁股袋里掏出一张经过反复折叠的纸,纸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宴之峋大致浏览了遍,都不是什么苛刻的要求,只有两条让他感到困惑,他点出:“'在桐楼期间,不能让别人发现我和言出的关系'……是我见不得人到了不配当他父亲的程度?”
言笑让他别脑补过头,“桐楼很小,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火引到人身上,烧得面目全非,早在我怀孕那会,关于言出的身世就受到了不少非议,这阵风好不容易吹过去了,我不想他第二次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宴之峋用沉默表明自己的态度,继续问道:“在言出长大成人前,不能让我的父母知道他的存在,又是怎么回事?”
言笑解释:“你们家有权有势的,真要打起言出的主意,我不可能是你们的对手,当然我不是反对将言出交由你们抚养教育——如果你们能教得好的话。”
最后那几个字更像是质问,宴之峋感觉自己的胸腔被人埋进一根火柴,慢慢烧到心尖,烧得又麻又痛,许久他才找回力气发出嘲弄的一笑,“你别担心,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他们连我都不要,怎么会要我的孩子?”
瞅见他故作平静的模样,言笑欲言又止。
宴之峋把纸还了回去,“这些条件,我没意见。”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低低嗯了声,“言出过去几年的抚养费,我需要给你多少?”
言笑也不推脱,简单计算后报了串数字过去,“打我卡上。”
她在便签纸上默写出自己给言出创建的银行账户名。
宴之峋接过,从兜里拿出手机,干脆利落地转了笔钱过去。
言笑睁大眼睛数了数,个十百……?
他多转了个零过去。
是失误还是刻意,不得而知。
她没还回去,嘴角笑容扩得越来越大。
宴之峋睨了她一眼,“稍微收收你的表情。”
言笑嘿嘿笑了两声,“抱歉,过过一段最穷的日子,我现在见到钱就想笑。”
“……”
宴之峋没就这个话题跟她抬杠,想起一件事,“你说的那个平安符我早就扔了,还你是不可能了。”
自他接受了他们分手的现实后,她送的那个平安符,就不再只是一道祈求平安喜乐的符咒,而是唐僧套在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光是它的存在就足够膈应人,于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他兴师动众地换上新买质感垂顺的风衣,用自认为潇洒的姿态将它抛进小区门口的不可回收垃圾桶里,没有多看一眼,拂了拂下摆,掉头离开。
言笑本来就是随口一问,没想过要他真还,满不在乎地哦了声,“丢了丢就丢了吧。”
她用起身的行动结束话题,意外被言出的玩具绊倒,眼见就要往前栽去,被突然出现的手臂拦腰扶了把。
宴之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直了身体,用一双深邃的眼眸看她,“不用感谢我,随手捞的。”
他慢悠悠地停顿了下,“就跟捞棍子一样,也没什么太大感觉。”
言笑默默在心里提醒自己表达是对面这男人一生中最大的瓶颈,她不能和他这张口不择言的嘴计较,可又怕自己的大度会助长他嚣张的嘴脸,于是反唇相讥道:“棍子?说你自己呢?”
宴之峋脸色略僵。
以前他就觉得她能言善道,光靠一张嘴,永远不会落人下风,四年后,再度近距离感受一番,显然她四两拨千斤的功力更强了,他连跟她谈条件的资格都没有。
言笑旗开得胜,挺直腰杆离开客厅,半路停下脚步,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他还直挺挺地站着,看着精致却落魄,像蒙上岁月尘埃的艺术品,让人产生一种时空的错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