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濯雪(8)

作者:今稚


然后,他捞起那套睡衣转身就要走。

哪有人这样的啊,管杀不管埋。傅真连忙拉住他手腕,“你去哪里?”

“去眯一会儿,七点得出门办件事儿。”晏启山低眉垂眼,温声安抚她,“你快睡吧——早餐想吃什么?回来给你带点。”

所以,她得一个人呆在他家?万一他家忽然来人了怎么办?傅真一阵心慌。

“不能一起休息么?”

“能啊~”

晏启山眼角蕴起三分戏谑笑意,刮了刮她鼻尖,“只要你不介意与我坦诚相见,我乐意至极。”

“……”傅真不知道哪来的倔脾气,明明困得眼皮打架了,但就是拉着他不放,“不就是换衣服么?刚刚我们都那样了,还怕换衣服不成……”

她越说气势越弱,到最后声音比蚊子还轻。

晏启山听得笑了出来,从善如流地往她身边一躺,把她往自己怀里一搂,“那干脆咱俩都躲回懒,就这样脏着臭着睡一觉好不好?”

毕竟,他也不能真的当着人家小姑娘面的换衣服暴露秘密不是?

他身材颀长,鼻梁高耸,唇线分明,笑谈间神采飞扬得使人一凛,傅真不免晃了神。

可他馥郁的体温却犹如焚了瑞脑的暖炉,烘得她

“我们香着呢,哪就臭了。”她掩饰性质地嘟囔一句,蜷缩着假寐起来。

晏启山闭着眼睛,拍拍她的背,低声说,“嗯,我是被你熏得香了。”

说着,鼻子还在她发间拱了拱。

“哎呀,你别往那吹气呀~我这里最痒了~哈哈~”傅真脖子怕痒,抖着笑了出来,试图躲开。

晏启山没想到她痒痒肉居然如此与众不同地长在颈侧,瞬间玩心大起,偏要凑过去拿嘴唇蹭。

傅真怕自己笑得失态,慌慌忙忙选择错误的躲法,躲到了他怀里。

晏启山轻松逮住她,笑眼弯弯:“你这叫自投罗网。”

“走开,我不和你这人玩儿了……”傅真笑着扭来扭去,试图扯过被他压着的睡袍将自己裹起来。

但随即,她似乎摸到个玉石做的手把件。紧接着,晏启山唔了声,皱眉难捱地制止,“别动。”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傅真反应过来后,满脸爆红,心里惴惴然,不知所措地僵住。

晏启山也木头人似的,既不敢动也不敢看她。感觉到她的紧张,摸索着捏捏她的脸,笑着安慰她,“没事儿,我缓一缓就好,你别怕。”

但傅真却下定了决心,贴着他耳垂,用很轻的声音说:“三哥,我不怕,我也想的。”

“傅真,我已经三十一了。”

晏启山抚着她凌乱的长发,眼尾一抹红晕,神情肃静、语调沉沉,完全不同于之前的温文尔雅、平和内敛——

“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得想清楚,有些事,开弓没有回头路……”

/

话未说完,晏启山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傅真也听见了门外拾级而上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口传来“笃笃、笃笃”两下清响,“先生,有急事。”

虽然知道对方绝对不会进来,但傅真还是吓了一跳,倏地缩到他身边试图隐形。晏启山厌倦地应了声,先掀起被子将她个盖了个严实,然后才下床开了条门缝。

不等他询问,司机连忙恭谨地低声解释:“您手机没电,周老师把电话打到我这里了。”

晏启山很忙,平时不太用手机,大家找他都是先联系他身边的人。但,除了周老师以外,其他人根本不至于让司机四更天摸黑赶过来叫醒他。

因此,他点点头,转身掩上门,趿着拖鞋下了楼。

边拿着叉子叉司机带的中西合璧早点,边在傅真的外套下面摸出那只索爱P1C,接上电源重新开机,在未接来电里拨出电话。

那边几乎是秒接,语气责备:“昨天你为什么不见永吉?”

“周老师,”晏启山气笑了,“您这么着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您知道南方也下雪了吗?”

“下雪有什么好稀奇……”那头话说半截卡住,停顿几秒后,改口转移了话题,“永吉中央民大毕业五六年了,好不容易从国外回来,你该见一见,起码要吃顿饭。”

晏启山吃不下去了,搁下叉子打断到,“您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就先这样吧,我还得回去搂着女朋友睡觉呢。”

“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的?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下?你眼里还有父母长辈吗?”向来注意形象身份的周女士,似乎有点儿被他吊儿郎当的态度惹恼了。

晏启山勾起嘴角,自嘲地嗤笑一声,眼里星河破碎,“周老师,我建议你先和爷爷打一架,统一一下意见,免得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威胁我?”他这话彻底激怒了人民艺术家周副团长,隔着电话都听得到拍桌子砸水杯的声音,“我告诉你,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给我争气点,少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多学着点你大哥赵学谦,免得别人以为你爸只有一个他儿子。”

晏启山懂了,最后一句才是周韵仪女士打电话训斥他的原因。

赵学谦最近被很多媒体狂夸书香门第谦谦君子,年轻有为作风清廉……俨然前途光明的国之栋梁,在圈内炙手可热,胆子也大,前脚刚得了个女儿,后脚又抱回一个儿子,对外宣称双胞胎。

他笑了笑,“周老师,要不你就当大哥是你生的天之骄子,我还回去当我的小流浪汉,没爹也没妈。”

说完,没等周韵仪女士咆哮骂人,他果断挂断了电话。

司机早就被他打发走了,客厅静悄悄的。

快要凌晨四点了,窗外微光惨淡,暗蓝色的天幕下,绵绵飞雪无边无际地飘着,城市寂静只剩风在喧嚷,黎明没有要来的意思。

晏启山烦躁地点了一支烟,吞吐间猛然看到,玻璃窗冻了层薄冰,模模糊糊地倒映着远处的霓虹和他颓然的表情。

但他视线越过了变幻的虚影,失焦的眼眸里是下雪的世界——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周而复始,一直没有停,让人错觉自己仍然身在藏南,终日与孤独和觉知为伴。

/

座钟滴答,晏启山指间薄雾袅袅,心里沧海茫茫。

黑色大理石方几上,亚美尼亚花园般绚丽的烟灰缸里覆了厚厚一层烟灰,散发出浓郁的沉香味。

不知何时,傅真也下来了,身上穿着他的睡袍,像个老朋友一样,盘腿坐在他身侧,语调懒撒:“都怪你,害我睡不着。”

晏启山揿灭烟,笑着轻揽她肩膀,“那三哥将功赎罪,等下带你去个好地方放松下。”

傅真有些迟疑:“去哪儿啊?”

“去了就知道了。”他仍是笑,不肯提前透露,只说,“你们女孩子都会喜欢的。”

傅真听了这话后,心溺水般沉了下去。

倚着晏启山的臂弯,她绝望地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一句诗——虽然我们可以看清宿命的悲喜,但是依然无能为力。

第6章

“是吗?”望着晏启山温柔清隽的面庞,傅真黯然地想,他这一生红尘醉梦,十里洋场,不知遇到过多少红粉佳人,她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外面忽然干戈浩荡,人声鼎沸。

仔细一听,原来是环卫工顶着凛冽寒风开始撒盐扫雪了。

远远看去,蜡梅,积雪,红叶……尽数被踩得满目疮痍,什么诗情雅兴,什么愁肠百结,全都烂在了黏腻肮脏、令人反胃的污泥中,来往匆匆过路的谁也不愿意多看一眼。

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

傅真莫名粲然而笑。但晏启山却若有所思,敛眉凝眸,低头问她:“怎么忽然不开心了?”

“哪有。”傅真抿唇摇摇头,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我只是想,你都那样说了,那我可得穿好看点才对。”

她从小就懂,清白人莫算糊涂账。傻子才心存幻想刨根问底,聪明的只会看破不说破,体面地适可而止,及时闻弦歌知雅意,活在当下,及时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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