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濯雪(26)
作者:今稚
“你现在这样子,不能吃辣的。”
晏启山心里慌得很,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
他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哭。
哭了也只是商量询问的语气,没有控诉,也没有闹脾气,可还是让人忍不住跟着眼眶发酸,深感自己罪大恶极,却又忍不住想欺负。
他想,幸亏她喊疼时,只挠人,并没有哭。不然,这会儿哪还吃得了火锅。
晏启山难得地走了神。
但傅真不晓得他心里想些什么,还当他是个忧心忡忡的“老父亲”,边哭边跟他讲道理:“可我就是想吃辣的。火锅不吃辣的就不好吃了。也没有仪式感。我吃着也不会开心。”
“对不起。”听见她说不开心,晏启山立即清醒过来,“那等会儿我们还是吃辣的。那个不辣的汤底,加点天麻给你煲个乌鸡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傅真满意地点点头,瞬间笑颜如花。
晏启山见状,惊讶地瞪大眼睛看她好一会儿,最后皱着眉得出结论,“原来这就是女人。轻轻松松把我这心里整得七上八下的。”
傅真笑了一下,“谁让你连口辣火锅都不让人吃。”
但实际上,她哭,不是因为吃不到辣火锅。杭州公馆里的金粉花草,只是疲惫生活里的一场英雄梦。
北京软红香土、金迷纸醉,是从他在飞机上,不顾一切地掐着她的腰耸'动开始的。
那时,舷窗外灯火辉煌,她宛如盛世里的乱离人,往太平景象中投去苍凉一瞥,却不小心窥见转瞬即逝的、浅薄的结局。
兜兜转转,她只是一碗深夜里的黄鱼肉丝面。
拆了骨头油锅里煎熬一道,烹出雪白的汤,滤去碎渣,只留嫩肉与雪菜用文火滚得鲜香浓厚。
当然,起锅端上桌前,还得再颠半勺雪菜肉丝,添几分咸津津的滋味,免得入口寡淡。
确认万无一失后,才会送到食客眼前。
越矜贵的食客,越懂得吃面要就着市井街巷的烟火气,从容地吃干抹净。
虽然黄鱼肉丝面深受许多非富即贵上等名流喜爱,但实际上,黄鱼虽美,却也没有多特别。
南方有多少条雨巷,就有多少种黄鱼肉丝面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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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火锅店,宝珠早就涮上了。
晏启山似乎是第一次来这种市井小店,在旁边自告奋勇要帮忙烫脑花,烫水晶饺烫鸡子……她只负责偶尔长嘴吃。
多年养成的习惯,一空下来,她就得做点什么。
于是,她拿出了自己之前做的笔记,沉浸学术海洋不亦乐乎,对耳畔咕噜翻滚的火锅充耳不闻。
舞剧《韩熙载夜宴图》剧本,需要撰写人物小传,并简单绘制一些示意图。
所以她身携带一本厚厚的空白本,还夹着支很粗的七彩中性水笔。有了灵感,随时记录。
废寝忘食间,她的本子被轻轻夺走,“脑花烫熟了,辣哭你的那种。”
“啊,好香啊~”傅真用力吸了吸鼻子。
挑掉红血丝后,脑花烫得比豆腐脑儿还嫩。连着红亮的超辣汤底轻轻挖一勺,吹一口气,白生生的脑花便颤颤巍巍地抖动起来。
脑花最补脑了,口感软糯,味道咸鲜带甜,傅真吃得浑身舒畅。
傅真粉扑子小凸脸色苍白如纸,肥圆小嘴被火辣辣的红油染得鲜红。脸上表情分明是雨恨云愁的,可一双丹凤眼却又笑意盈盈,看起来美丽又惊悚。
宝珠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说:“姐,你这样看起来像个报复社会吃脑花的女妖精。”
晏启山垂眸看着傅真,别有深意地评价道:“你姐可不就是一个吃人心肝的女妖精。”
傅真回头瞪他一眼,狠狠地拧了他好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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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火锅已是深夜。但宝珠仍意犹未尽。
她初次来北京,亲眼目睹北京万家灯火灿若星河的繁华和喧嚣,飞速将教科书里学来的、对首都的爱眷,落到了实处。
但对于晏启山这样自幼钟鸣鼎食的大院子弟来说,这一切都太过无聊。
更何况,他是从小离家,在外面穷奢极侈惯了的人。
宝珠提出要去看灯逛庙会时,傅真敏锐地觉察出,晏启山尽管瞧着依旧风度翩翩,可整个人懒洋洋的。脸上明显有了倦怠的神色,说话时态度散漫,语气也很浅淡。
傅真于是拉着宝珠说,“三哥,我得带宝珠回旅馆了。你现在能自己开车回家吗?”
晏启山脸色一沉,抿唇睨向她,“吃饱喝足,又打算和我划清界限了是吗?”
“你说什么?”傅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晏启山一把扯回她,当着宝珠的面儿,俯身在她耳边说,“你敢撇下我,我当着她的面上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姿态睥睨,脸上戾气毕露。
傅真才终于看清楚,褪去镜花水月的虚影,其实他是一头威风凛凛的嗜血凶兽。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心和身子都已经给了他。
……
工体北,王府井某四合院。
晏启山发疯地抱紧怀里哭泣的女孩,一次又一次,濒死纠缠。
“傅真,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爱你呢?”
第18章
任凭晏启山如何纠缠, 傅真始终重复的同样的话,“我真的很累,你能不能逼我了。”
刚被疾风骤雨肆虐过, 她宛如一尊易碎的瓷偶,静静地躺在灰色法兰绒里, 眼皮肿得涂了玫瑰粉似的, 丰满莹润的身体红痕错落, 宛如诡丽茶花, 大朵大朵盛开在香软柔白的肌肤上,看着触目惊心。
“我没有。我只是想你搬过来一起住。”
晏启山赤着胸膛, 从背后抱住她,痴迷地亲吻着,一点一点擦拭她脸上的泪水, “真真,跟着我, 你要怎样我都答应, 好不好?”
男人体温灼热,傅真躲不掉,灵魂就像上好的雪花牛排, 被孽火炙烤得滋滋作响。
从去年一季度开始, 外贸生意就不大好做。家里日子比创业前还艰难。
正月初二那天, 父母顾不上过年不报忧的风俗, 急吼吼地打来电话告诉她, 为了保住厂子, 几个仓库里跑单的香云纱、柞绸、桑蚕丝、三醋酸、铜氨丝等必须尽快脱手。
这几年改革开放蒸蒸日上, 国内服装潮流月月变,面料花纹颜色很容易过时, 再拖下去只能卖个跳楼价亏得血本无归。
她自己现在已经可以自力更生了。可是,哪怕为了弟弟,她也无法对此坐视不理。
弟弟念小学那会儿,虽然性格顽劣还“一碰就哭爱告状”,可他特别喜欢每天早起泡好两包福满多,剥好五香蛋、火腿肠,然后掐着点叫她起床一起吃饭。
长大后各自疏远不少,但热衷于跟她分享食物这点始终没变。
人贵有三品,总不能让傅诚这臭小子念垃圾高中,然后考不上大学,沦为街头发廊托尼小哥。
可目前她只挣得出自己的留学费用。既还不上父母破产的债,也供不起杭州外国语国际部的费用。
没有遇倒晏启山,其实早晚也会被形势推着去认识孙启山,谢启山……傅真没来由地觉得好笑,时代日新月异,秦淮八艳也脱胎换骨与时俱进,上了顶级学府深造。
如今她戏里戏外都成了李香君,只是不知道晏启山会是那位风流名士侯朝宗吗?
她希望他是,起码得他一腔坚持不懈相知相守的真情意。但又希望他不是,免得跨不过世道,短短的一生尝离别苦,死了也隔着个跨不过去的正头原配。
普通人尚且会被父母棒打鸳鸯,更何况他们这些婚姻都不能全凭自己做主的京城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