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川(阴阳卷之四)(28)

作者:绿痕
气息孱弱的凤舞,缓缓地抬首看向那个站在她面前,将她捉她回阴界的捕魂鬼差,她试着让疲惫茫然的心智集中,努力挖掘出身上残留的气力。

“我不喝。”她清楚告诉他。

再喝一次忘川,又再一次地忘了郁垒吗?

她花了千年的时间想把郁垒记起来,甚至还为此到人间去找寻记川,眼下她若是喝了,岂不前功尽弃?好不容易,她才让郁垒眼底那份因她而起的伤怀消失,她若是再次忘了他,他将会有多伤心?她不愿再次见到那种眼神,也不愿,将已经捉在手中的小小幸福,再次遗忘在忘川里,任它在川水中永无休止地浮沉飘流。

站在忘川川水中,弯腰捞拾记忆的痛苦,她比谁都明白,比谁都能了解失去过往的那份心痛,到了人间的数月后,她更是知道,忘了他人的痛苦,还算是很微小的,遭到遗忘的人,心中那份欲诉无处诉的苦处,才是莫大的心伤,她不能再伤郁垒一次,等待了千年的他,不该再承受一回,更不该再苦候她千年。

“由得了妳吗?”见她坐在地上不肯移动,捕魂鬼差用力自鼻尖蹭出一口气,粗鲁地将她架起,直将她拖向忘川的方向。

“守川人……”凤舞忙不迭地转首看向身后,想向焦急的守川人求援。

捕魂鬼差刺耳地笑着,“她自身都难保,哪还顾得了妳?”守川人不慎让游魂私逃之过,上头都还未发落呢,守川人要敢再做出半分失职之举,那么那些折磨游魂的种种责罚,将会有她的份。

被拖向重心川的凤舞,眼看那熟悉的川水愈来愈近,顾不得疼痛的她勉力以脚抵踏着地,不肯再被拖至那个老地方,再次喝下会让她遗憾不已的川水。

她浑身哆嗦,不停摇首,“不要,我不要……”

“喝!”将她强行拉来川畔的捕魂鬼差,在她脚后一踢,迫她在岸旁跪下。

“不喝!”不肯伸手掬水的凤舞,挣扎地想站起身。

捕魂鬼差使劲地压下她,“给我喝!”

“不喝就是不喝……”抵死都不肯再喝的凤舞,在说完后,紧闭着嘴,即使已被压至水面上了,她就是不张口喝上一口忘川水。

努力了老半天,即使是将她压至水里,她就是不张口喝水,遇挫的鬼差索性找来勺子舀水灌她,但她还是一骨碌地将它吐出涓滴不留,气极的鬼差干脆自怀中掏出一面青铜铸的铜镜.他将它拿至她的面前,“这是什么妳知道吗?”

“不知道……”抵抗了老半天的凤舞,力竭地坐在川畔,茫然地对着那面铜镜摇首。

“它叫前孽镜.”这面铜镜不只是殿中的鬼后有,所有的捕魂鬼差也有,而它最大的功用,就是让顽强不肯就范的鬼囚们,在镜中看见他们心中最深处的恨怨苦痛,让他们在见着了刻意想遗忘的往事,痛苦不堪之余,故而肯乖乖地喝下忘川水一解所苦。

虽是不明白它有何功用,但凤舞光是听它的名,就知那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她连忙在他将铜镜摆至她的面前转过头去。

“看着它!”一手按着她的后颈,强迫她看向镜中的捕魂鬼差,厉声在她耳边大喝。

经他一喝,怔吓了一跳的凤舞忘了转首,正正地看进了摆放在她面前的铜镜镜面。

晦暗如墨的前孽镜,在四下游曳飘荡的鬼火照映下,一点一滴地起了变化,镜面漆黑宛如冥夜的色泽一改,彷佛所有神魂瞬间被捕捉住的凤舞,忘却了身外之物、周遭之事,所有心神都被镜中乍然迸亮的光芒招引了过去。

那千年前的往事,是她从未亲眼瞧见的血泪.跪在清凉宫大殿内的凤相,痛哭失声地伏首在地,而她在朝为官的兄长们同样也跪在殿上,无论再怎么向圣上辩解清白,圣上仍是不留情地扬手招来殿上卫士,除去他们顶上的乌纱冠戴,不顾他们的哭求,将他们拖出殿外,杖责两百后,再任人将昏死过去的他们拖出宫外。

镜影一闪,幢幢人影出现在未央宫宫苑里,一个个服侍过她的宫女、太监,皆被绑跪在地,遭到禁林军一一砍首,刀起刀落,温暖而艳红的鲜血,将苑中因覆雪而白净的地面,染上了一层化不开的血红.灿目的雪影刀光隐去,昏暗不明的烛火下,染了病的太后,由掖庭撑扶着靠躺在病榻上,另一个端着汤药的掖庭,正一口一口喂服着太后汤药,但喝至一半,猛然察觉此药不对劲的太后,忙别过头不愿再服,两名掖庭互使了个眼色之后,一人在太后身后用力掰开她的口,另一人则是强行将掺了毒的汤药,一鼓作气地灌入太后口中……

不知情的泪,颗颗坠下。

他们都是因她而死的。

凝望着前孽镜的凤舞,小脸上布满自责的泪,她虽记不起过去,但只是这般看着她生前所造下的孽与罪,心疼如纹的她,真恨不能亲自走至镜中,抱抱他们、搂搂他们,告诉他们,这都是她的错,若她能代偿的话,她愿的。

“很痛苦吧?”捕魂鬼差在她耳畔声声诱哄着,“很想忘了这些过去,很想忘了这些妳一手造成之过吧?”

串串断了线的泪珠,流过她的面颊,洗过她小巧的下颔,哽咽得难以成言的她,两手紧按着心房,不自觉地向他颔首承认.他又沉着声,低低催诱着她,“现在妳很想将这一切全都忘怀,好从此不再伤悲,对不对?”

“对……不起!”原本俯首称是的凤舞,突然扬高了尾音并抬首反驳.“什么?”他与正想放弃的守川人同时一愕,均张大了嘴瞧着不断以袖拭泪的她。

“这玩意我在人间时早就瞧过一回了。”甩去泪水的凤舞吸吸鼻尖,努力压下伤悲,一改前态地站起身握紧了拳,“镜里的一切,即便是我之罪,但我已在他们之前先他们一步以命偿罪,我不会再因此受到半分影响再上你们的当,这一回,我决计不会再忘掉郁垒!”

那些郁垒不愿让她记起的过去,早就由爱找乐子、又爱扮成各种模样的申屠令给她看过一些了,她也早就因此泪洗过心尘往事一回,因此,无论此刻她的心再怎么疼,她再怎么遗憾伤怀,或是泪流满面地想挽回往事,那都改变不了已成的事实。既是改变不了事实,那么,她便要勇于接受!

因为她知道,只要当她哽咽想哭泣时,她的身后会有一片温暖的胸膛汲取她的泪,只要她沉陷在那些记不起的光景所带来的悲伤里,因而走不出来时,郁垒会柔柔地吻着她,告诉她将那些前尘往事全都忘了,因为他们还有未来。无法弥过,自然就得挺直身子努力往前走,唯有如此,她才能代那些因她而死的人活得更好。

只差一点就能成功的捕魂鬼差,眼见前功尽弃,忿忿地扬高了声。

“妳若不喝,就得再经历一回妳方承受过的众苦!”那种磨人的责罚,相信只要尝过一回就无人敢再试,他就不信她的身子也像她的嘴那么硬!

不巧凤舞就是死性不改,硬脾气中的佼佼者。

“我自愿再来一回!”游也游过了,爬也爬过了,有了丰富心得的她,不介意再次向那些磨人的东西挑战。

“妳……”冲上前紧握着她颈间的捕魂鬼差,气急败坏得简直想再掐死她一回。

她忙碌地格开他的大掌,“别尽杵拉着我,姑娘我还要赶场子呢。”

“我绝对会让妳把它喝下去的!”望着她踩着困难的脚步,步步走远的捕魂鬼差,在她身后大叫着。

凤舞的响应在阴风中飘扬开来,“有本事咱们就来试试看!”

上上下下飘浮在风中的守川人,含笑地一手抚着面颊,目送无惧无悔的凤舞,一脚一印地逐渐离开川畔。

她深感安慰地轻笑,“真的变了。”

更漏灯残,大地在冥暗的夜色里醒不来。

雪夜静谧,翩然坠落的雪花,落至燃烧的火炬里,嘶声融蚀消散。四道黑影,自天坛围城大门里无声窜出,为静夜带来了踏雪而来的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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