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川(阴阳卷之四)(20)

作者:绿痕


凤舞马上放开他,并抱着衣裳退离他三大步。

“快穿上吧。”他旋过身,背对着她走至妆台边,而后朝身后的她勾勾指,示意她穿好后就过来。

七手八脚穿好衣裳的凤舞,顶着一头湿淋淋的发,来到妆台前的小椅上坐下,他随即捧来干净的布巾,擦拭着她的发。

端坐在妆台前,凤舞直视着前方泛着黄铜色泽的铜镜,在镜里看他为她擦发的模样。

“怎么不说话?”擦完了她的发后,他拿来桌上的木梳,仔细梳理起那一头直曳至地面的长发。

“你要离开人间吗?”她幽幽地问。

“妳听见我与神荼说的话了?”他手边的动作顿了顿,马上明白她为何会问这话。

“回答我。”她无心与他计较该不该窃听这回事,现下她只想知道,身后这个宠爱她的男人会不会离开她。

郁垒不语地梳着她的发,看着手中缠绕着他指尖的青丝,他想起了在未央宫里的那夜。

那夜,她的发丝也是这般依依恋恋地停留在他的指梢间,虽,时间很短暂,但他却用一千年的时间来缅念,一千年来,他每日每日都在心底提醒着自己,绝不可轻易忘却他们之间的任何点滴,只因他怕她会在他一个不注意中,就消失在他的回忆里.如此小心翼翼在心中珍藏了她千年,眼看着千年时限即将来到,她终于再次出现在人间了,珍视的回忆不但复活,且更加生动地呈现在他的眼前,这无上的喜悦,是笔墨也难以形容,言语也无法诉尽的,但在他尝到无上的欣喜之余,时间却不能等他,他知道,若他不听神荼之劝想强行留在人间,那么,往后他将无法再回神界。

“不,我哪儿也不去。”他抬起头,目光与铜镜里的她相遇。

凤舞的水眸却犹疑不定,“但你的同僚说……”

郁垒将她转过身面对着自己,取来她的一股发,再将自己头上的发髻拆散,也取来自己的一股发,将它们合绕编缠在他的掌心里.“这是什么,妳知道吗?”他蹲跪在地上,仰首看着她因沐浴而显得红润诱人的脸庞。

凤舞静看着他眼底的深情,不知怎地,鼻尖有点酸。

“结发。”她用力颔首,试着想把汇聚在眸中的泪压回去。

“无论发生何事,我会留在人间,留在妳身边。”他起身坐至椅上,一如以往地将她抱至怀里.“真的?”凤舞患得患失地揽紧他的胸膛,很怕他所说的这些话,将会有不能实现的一日。

“妳不明白。”他支起她的下颔,微微向她摇首。

“明白什么?”她惶惑地看他在她唇间印下一个又一个的吻。

“这座人间,我本就只为妳而来。”

第六章

他一定藏了些什么.默默观察着郁垒的凤舞,在出发往西寻找记川的这些日子来,她发现,他们愈是往西行,郁垒也就愈沉默,直到抵达西边的关门前,以为郁垒会停在边关这座小城,是为了打点他们出了大漠后的粮食,但在进了城后,他却只是待在客栈里,并没有出门采买的打算,并时常呆坐在房里……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直至这夜夜深雪静,凛烈的霜雪和刺骨的北风都沉睡了,他才在燃烧得盛灿的火盆前抬起头来,替同样没睡的她细心添加了御寒的衣物后,拉着她来到厢房的门扉前。

“我们要做什么?”陪他在门前等待了许久,但他却没什么动静,凤舞终于禁不住率先打破沉默。

他深吸一口气,“先陪我到个老地方去。”

“谁的?”

“妳的,也是我的。”他牵起她的手,与她一同跨进门扉里.仅只一门之隔,霜雪缤飞的寒夜,出现在她两脚抵地的那一刻,冷风迎面袭来,自温暖室内突来到此地的她,不适地抖了抖双肩,双手将身上的衣物更拉紧了些。

然而就在她将自己打点妥帖后,抬首在幽暗的夜色里望去,她发现他们处在一座小丘的坡边,在丘顶,有棵叶落尽净的银杏老树,它那盛满了厚重冰雪的枝桠,在风中颤颤摇动。

一阵更冷的寒意,不受控地自她的心底幽幽窜起,冷得她忍不住颤抖起来,脚下的步伐每朝前走一步,而更大的恐惧,则拉扯着她往后退一步,一进一退间,她的娇容变得无比苍白。

“凤舞?”一径看着丘顶上方那棵银杏树的郁垒,在回过头来时吓了一跳。

小脸上泪水成行的凤舞,抖索着身子,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他好不忍。

“怎么了?”他忙将浑身冰冷的她拉过来,“是哪疼或哪不舒服吗?”

“不知道……”她以袖拭着泪,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如此含悲欲泪.“眼泪就这样不听使唤掉下来了……”

郁垒的眼眸掩上了一层黯然,他思索了许久,总算是逼自己破釜沉舟。

他的声音几乎被吹散在风雪里,“当年,我将妳葬在这.”

忙着拭泪的凤舞赫然抬首,怔怔地看着他在黑暗中看不清的脸庞。

“千年来,我常来这看妳。”他边说边走上丘顶,来到树下的一座小坟前弯下腰,伸手抚去堆积在碑上的厚雪。

遭到猛烈撼动的心弦,在凤舞心中造成极大的骤响,袅袅余音,令怔愕的她几乎听不清他方才所说的话。

先是抗拒、不信,但郁垒脸上的伤心是那么分明,令她无处可躲可逃,令她只能措手不及地接受事实,她不停抖索着身子,踩着艰辛的步伐,一步步走上前,愈是往前,慌乱无章的心音愈是壮大,就在她认为她再也无法负荷时,她看见了树下那座小小的坟。

模糊的光彩蒙去了她的视线。

翠绿的枝叶,在灿灿的阳光下招展着,一名扎着望仙髻的女孩,合着长长的眼睫躺在树下酣然入梦。

黄叶叶落翩翩,穿上黄绸裙的小小少女,正在如雪的落叶间,快乐地旋舞漾出银铃似的笑音。

叶落秋尽,落了一地的黄叶间,神色伤悲憔悴的郁垒,正蹲跪在一座碑前,抚碑喃喃地在对它说些什么.更多片段的光景流曳过她的眼前,但太快、太急,她捉不住,耳边阵阵繁啸的音律刺耳得让她忍不住想掩住耳,阻止那份庞大的心痛来袭.“千年前,我是妳所住之地的门神,我──”站在碑前的郁垒沉沉地开口,语未竟,她已一骨碌地扑至他的身后。

“别说了!”她紧紧将他搂住,想搂住这看来是如此伤心的背影,想搂住他一直藏着不说出口的心痛。

“妳不是很想知道往事?”他转过身,捧起她窝在怀中不肯抬起的小脸。

凤舞凝望着他,对他点了点头,又忙不迭地摇首。

现在的她,不想知道此刻他们两人之外的一切往事,她不愿去想象,他有多么缅怀当年他是如何与她相爱,她更不愿去想象,当年,他是带着何种心情将她埋葬。

他的指尖轻抚过她的额际,“来到这里后,有没有记起些什么?”

有,但她不想说.在她所看见的那些光景里,她不知那是不是她残存的回忆,在那一片片流逝得太快的光景中,有繁华绮丽的宫楼殿宇,有月光下相拥的恋景,有他,也有她,还有他们两人在烛火下相依相偎的景况,可是那一幅幅看来像是快乐的画面,却让她忍不住觉得鼻酸,尤其在后来流光片影里的那座墓碑出现后,她更是闭上眼不忍去看。

她央求地摇着他的手臂,“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郁垒低首瞧了她逃避的模样一会,“好,咱们再到另一个地方。”

这一回,没有门扇可提供信道,于是郁垒让她骑坐在伴月的身上,在枯树上伸指轻点,为他们开了一道门,进去后,数之不尽的种种风景,在他们面前摊展了开来。

在这条往西的路上,他们走过呜咽山、叹息河、汲泪坡,走过奈何峰的此峰与彼峰,愈是往西,景色也就愈改观,原本漫天的风雪褪去了,替换上的,是一眼无法望尽的黄沙大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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