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云(8)
作者:琼瑶
樵樵!孟太太永远改不掉他自幼就被喊惯了的称呼。他皱皱眉头,心里的烦躁和不安还 没有平息。孟太太走了进来,把手温和的压在他那结实而有力的胳膊上,母亲的手指纤柔修 长,是一双很好的、标准的弹钢琴的手,就靠这双手,母亲独立撑持了这么多年,抚养他长 大成人。亲恩如山重,母爱似海深!他迎视著孟太太的眼光,心里的焦躁不由自主就平息了 好多。“我告诉你,樵樵,”孟太太说:“对女孩子,不要操之过急,欲擒故纵这句话,听 到过吗?”
“哦!”孟樵讶异的看著母亲。“妈,你怎么知道有个女孩子?”孟太太含蓄的笑了。 笑容里却隐藏不了一份淡档的凄凉和哀愁。“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才只有三岁,这么些年 来,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从小,你有什么事瞒得住我?自从三个月以前,你说你撞著 了个冒失鬼开始,你就变了一个人了。”她含笑凝视他。“那冒失鬼很可爱,是不是?”
他在母亲的注视下无法遁形。
“哦,妈!”他叹息的说:“她快把我弄疯了。”
“这么快吗?”孟太太惊愕的。“你们这一代年轻人真奇怪,谈恋爱也像驾喷射机似 的。”
“恋爱吗?你错了!”孟樵懊恼的说,往外屋冲去。“如果是恋爱就好了!她像一条滑 溜的鳝鱼,无论你怎么抓她,她都溜得出去。老实说,我和她之间,还什么都谈不上呢!”
他走到外屋,发现早餐已整齐的摆在桌上,本来,这个电话已经把他弄得神魂不定,他 根本没有胃口吃早餐,可是,看著那热腾腾的清粥,那自己最爱吃的榨菜炒肉丝,那油炸花 生和皮蛋拌豆腐… 他就不能不坐到桌边去。母亲要教中学,又收了学生补习钢琴,这么忙 碌之下,仍然细心为他弄早餐,他怎么能忍心不吃?他知道,自己平常不在家吃饭的时候, 母亲常常只吃几片烤面包就算了。自从他跑新闻以来,在家吃饭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看著 那一桌子的小菜,他忽然品会出母亲的寂寞。坐了下去,他拿起筷子。
“告诉我,”孟太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那女孩叫什么名字?”“段宛露。”“她家 里做什么的?”“她爸爸是×大的教授,教中国文学。”
“听起来不坏嘛!”孟太太微笑的望著他。“她自己呢?还在念书吗?”“毕业了,世 界新专毕业的,学编辑采访,和我倒是同行。下月初就要去一家杂志社当记者。”
“唔,”孟太太点点头,深思的。“她一定很漂亮,很活跃,很会说话。”“你怎么知 道?”孟樵诧异的。
“别管我怎么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呢?”孟太太问。
“很对。”他由衷的佩服母亲的判断力。
“这样的女孩子是难缠的!”孟太太轻叹了一声。“樵樵,她会给你苦头吃的!可是, 天下没有不苦的爱情,你去追寻吧!但是,樵樵,听我一句忠言… ”
“妈?什么忠言?”他抬起头来。“学聪明一点。”孟太太语重而心长。“对感情的事 别太认真,要知道,自古以来,只有多情的人,才容易有遗恨。”
“妈!”孟樵一惊。“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对不起!”孟太太惊觉的。“我并不是要说不吉利的话,我只是——想起你父亲。” 她惨然的、勉强的笑了笑。“去吧!我知道你要赶到机场去采访!”
孟樵凝视了母亲好一会儿,推开饭碗,他站起身来,走到孟太太身边,他用胳膊搂住母 亲那瘦小的肩,给了她紧紧的一抱,就一语不发的转过身子,走出了大门。走了好远,他回 过头来,看到母亲依然站在门口,目送著他。母亲那小小的身影,是瘦弱的,孤独的,寂寞 的。
晚上八点钟,孟樵准时到了雅叙。
在固定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他四面张望,没有宛露的影子,叫了一杯咖啡,他深深的靠 在那高背的沙发椅中,不安的等待著。晚上的雅叙是热闹的,一对对的情侣,还有一些学 生,一些谈生意的人,散坐在各处。那电子琴也不再孤独,一个穿著长礼服的女孩子,正坐 在那儿弹奏著“乡村路引我回家”。有个三人的小合唱团,弹著吉他,随著那琴声在抑扬顿 挫的唱著。孟樵点燃了一支烟,他很少抽烟,也没有烟瘾。只因为当记者,身上总习惯性的 带著烟,以备敬客之用。现在,在这种不安的、等待的时光里,他觉得非抽一支烟不可。喷 著烟雾,他的眼光一直扫向雅叙的门口,没有人,不是没有人,而是没有他所等待的人。一 支烟抽完了,他不自禁的又燃上了一支。那小乐队已开始在唱另一支歌:“黑与白”。
时间一分一秒的消逝,期待的情绪烧灼得他满心痛楚。她在那儿?华国吗?家里吗?他 想去打电话,却固执的按捺著自己。如果她今晚不来,一切可能也就结束了!他不能永远固 执的去追一片云呵!可是,她如果不来,他会结束这段追逐吗?他真会吗?他眼前又浮起宛 露的脸,那狡黠的、可爱的,具有几百种变化,几千种风情的女孩呵!他心中的痛楚在扩 大,扩创创创创… 。
九点了,肯定她不会再来了。他手边有个卷宗,里面是他采访用的稿纸,打开卷宗,他 取出一迭稿纸,开始用笔在上面胡乱的涂著句子,脑子里是迷乱的,心灵上是苦恼的。她并 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模糊的想著,她只是个年轻而慧黠的女孩,这种女孩车载斗量,满街都 是!她只是比一般女孩活泼,洒脱,鲁莽而任性,这也不能算是优点,说不定正是缺点!但 是,天哪!他用力的在稿纸上划了一道,把稿纸都穿破了。天哪!他就喜欢这个充满了缺点 的女孩!他就喜欢!他满心满意满思想都是这个女孩,这个根本不在乎他的女孩!
“我完了!”他喃喃自语。“这是毫无道理的,这是无理性的,可是,从碰到她那一天 起,我就完了。”
十点钟了。他继续在稿纸上乱涂,已经不再期待了,只是任性的、固执的坐在那儿,机 械化的涂抹著稿纸,稿纸上写满了一个名字:段宛露,段挝挝挝挝勿露,段挝味… 你是一 个魔鬼,你是我命里的克星!一片阴影忽然罩在他的头上,有个熟悉的声音,小小的、低低 的、怯怯的说:“我来了!”他猛的抬起头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 的眼睛,宛露正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面前。墙上的火炬幽柔的照射著她,她换了装束,一件黑 绸子的长袖衬衫,下面是一条红格子的曳地长裙,她薄施了脂粉,淡档的画了眉,淡档的涂 了口红,眼睛乌黑乌黑的,睫毛又密又长,眼珠是水盈盈的。天哪!他抽了一口气,她好美 好美!喜悦在他每个毛孔中奔窜,不信任的情绪从头到脚的笼罩著他,然后,那疯狂般的兴 奋就鼓舞了他每根神尽。他盯著她,一瞬也不瞬的。“哦,你来了!”他茫然的重复著她的 话。
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是因为她化了妆吗?是因为她换了打扮吗?她看来一点男孩子气 都没有了,非但如此,她是女性的,娇怯的,无助的,迷惘的。她唇边那个笑容也是勉强 的,虚弱的,带著抹难以解释的,可怜兮兮的味道。怎么了?她的神采飞扬呢?她的喜悦天 真呢?她的活泼跋扈呢?这一刻儿的她,怎么像一个迷了路的小羔羊?她受了委屈吗?她发 生了什么事情吗?“你等了我很久了?”她问,声音仍然是低低的。
“是的。”他更深更深的凝视她:“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家里吗?”她摇摇头。“我这 身打扮,像是在家里的样子吗?”她反问,几乎是悲哀的说了一句。“我是从华国来的。”
他一震,瞪著她,默然不语。“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她说。侍者送来了咖啡,她就无 意识的用小匙搅著咖啡,她的眼光注视著杯子,睫毛是低垂著的。“许多年许多年以前,我 就认识一个男孩子,他的名字叫顾友岚。他是我的好朋友,大哥哥,你说他是我青梅竹马的 男朋友,也未始不可。我们两家是世交,顾伯伯和顾伯母待我像待自己的女儿。”她顿了 顿,望著杯子里所冒的热气。“刚刚,我就和他在华国跳舞,另外还有我哥哥和他的女朋 友,我们玩得好像很开心,也应该很开心,可是,我知道你在这儿。”她又停住了,慢慢的 抬起睫毛来,黑蒙蒙的眼睛里带著一层雾气。“忽然间,我觉得很烦躁,很不安,我告诉他 们,我去一下洗手间,就叫了辆计程车,一直到这儿来了。我想,现在,他们一定在翻天覆 地的找我。”她悲哀的瞅著他。“你瞧,我是下决心不来的,却不知怎的,仍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