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云(7)

作者:琼瑶


没有吃海鲜,没有吃晚饭,甚至,没有再多说什么。在开车回台北的路上,他们两个都 默然不语,都若有所思,都精神恍惚。宛露不再唱歌了,她失去了唱歌的情绪,只是这样一 趟淡水之行,似乎把她身上某种属于童年的、属于天真的欢愉给偷走了。她无法分析自己的 情绪,只能体会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酸涩,正充满在她的胸怀里。

车子回到台北,天已经完全黑了。台北市,早已是万家灯火。友岚低档的说了句:“饭也不吃了吗?”“不想吃!”他偷眼看她,咬住嘴唇,和自己生著闷气;不吃就不 吃,他加快了车速,风驰电掣的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宛露跳下车来,按了门铃,回眼看友岚,他仍然坐在驾驶座上,呆呆的望著她出神。她 心里不由自主的掠过一阵温柔而怜悯的情绪,她想说什么,可是,门开了。

兆培看到宛露,似乎吃了一惊,他立即说:“你们不是预备玩到很晚才回来吗?”

友岚一句话都没说,一踩油门,他的车子冲走了。

宛露往屋子里就走,兆培慌忙伸手拦住她。

“别进去,家里有客人!”

“有客人?”宛露没好气的说:“有客人关我什么事?有客人我就不能回家吗?哦—— ”她拉长声音,恍然大悟的站住了。“是玢玢的父母,来谈你们的婚事,对不对?这也用不 著瞒我呀!”甩甩头,她自顾自的冲进了屋子,完全没去注意兆培脸上尴尬的神情。一走进 客厅,她正好听到母亲在急促的说:“许太太,咱们这事再谈吧,我女儿回来了。”

许太太?玢玢是姓李呀!她站住了,立即,她看到一个装扮十分入时的中年女子,和一 个白发萧萧,大腹便便的老年绅士坐在客厅里。父母都坐在那儿陪著他们,不知道在谈什 么,她一进去,就像变魔术似的,全体人都楞在那儿,呆望著她。她不解的摸摸头发,看了 看自己的衣服,似乎并没什么不得体之处呀,为什么大家都好像看到火星人出现了一般?她 正错愕著,段立森及时开了口:“宛露,这是许伯伯和许伯母。”

宛露对那老头和女人扫了一眼,马马虎虎的点了个头,含糊的叫了声:“许伯伯, 许伯母!”那许伯伯坐著没动,只笑著点了个头,许伯母却直跳了起来,一直走到她的身 边,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手,把她从上到下的打量著。她被看得好不自在,也瞪著那许伯母 看,一头烫得卷卷的头发,画得浓浓的眉毛,眼睛上画著眼线,却遮不住眼尾的鱼尾纹,戴 著假睫毛,涂著鲜红的口红……记忆中,家里从没有这一类型的客人!她皱拢眉头,想抽出 自己的手,那许伯母却把她抓得更紧了。

“啊呀,她长得真漂亮,是不是?段太太,她实在是个美人胎子,是不是?五月二十的 生日,她刚满二十岁,是不是?啊呀!”她转头对那个许伯伯说:“伯年,你瞧!她好可 爱,是不是?”她的嘴唇哆嗦著,眼里有著激动的泪光。

这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冒失伯母!宛露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脸上一定已经带出 了不豫之色,因为,父亲很快的开了口:“宛露,你很累的样子,上楼去休息吧!”

她如逢大赦,最怕应付陌生客人,尤其这种“十三点”型,故作亲热状的女人!她应了 一声,立即转身往楼上冲去,到了楼上,她依稀听到母亲在低档的、祈求似的说:“许太太,咱们改天再谈吧,好不好?”

什么事会让母亲这样低声下气?她困惑的摇摇头,冲进了卧室,她无心再去想这位许伯 母。站在镜子前面,她望著镜中的自己,心里迷迷糊的回忆著松林里的一幕。友岚,他竟 取得了自己的初吻!初吻!她望著自己的嘴唇,忽然整个脸都发起烧来了。

我是一片云 4孟樵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墙上那张放大照片——父亲和母亲 的合影。虽然这张照片已经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了,却依然清晰。他常会不自觉的对这张照 片看上很久很久,照片里的母亲才二十几岁,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带著那样幸福而恬静的 微笑。父亲呢?大家都说自己长得像父亲,几乎是父亲的再版,是的,父亲是英俊潇洒的, 他们依偎在一块儿,实在是一对璧人!为什么老天会嫉妒这样一对恩爱的夫妻呢?为什么像 父亲那么好的人,却会只活到二十八岁?每次,他一面对这张照片,他就会否定“神”的存 在,如果这世界上有神,这位“神”是太疏忽了,太残忍了。这天早晨,他又对这张照片默 默的凝视了好久,外面那间客厅兼餐厅里,母亲摆碗筷的声音在叮当作响。他倾听了一会 儿,心里有根纤维,在那儿掣动著他的心脏。与母亲无关,这掣动的力量来自一个神秘的地 方,强烈,有力,而带著股使人无法抗拒的魔力!他眼前浮起宛露的脸,那爱笑的嘴角,那 清亮的眼睛,那调皮的神情,和那天真坦率的说话!世间怎会有她那样的女孩?不知人间忧 苦!欢乐,青春,喜悦,热情,而敏锐!世间怎会有那样的女孩?他的心怦怦然的跳动,一 种灵魂深处的渴望,像波涛般泛滥了起来。

翻转身子,他拿起床头的电话,开始拨著号码。那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了的号码。 “喂!”对方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那一位?”

“我姓孟,我请段宛露小姐听电话!”

“宛露?”那男人似乎放下了听筒,却扬著声音大喊:“宛露!又是那姓孟的小子来电 话,说你在还是不在?要不要我回掉他?”这是什么话?他心里朦胧的想著,知道这准是宛 露那鲁莽的哥哥!看样子,自己和宛露的交往并不怎么受欢迎。为什么呢?他想不明白。却 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著,是宛露那清脆的嗓音,在那么可爱的抗议著:“哥!你少管我的闲事!快八点钟了,你还不去上班!”接著,听筒被拿起来了,宛露 的声音传了过来:“喂!孟樵?”

“是的。”他的声音带著一股自己也不了解的迫切。“今天能见面吗?”宛露似乎迟疑 了一下。

“什么时间?”她的声音有点软弱。

“我整天要跑新闻,”他下意识的看看手表。“中午……哦,中午不行,有个酒会必须 参加,下午……下午又不行……”

“你在搞什么鬼?”宛露不满的。“我并不是你的听众,你有时间的时候,我可不一定 有时间!”

“晚上!”他急急的说:“我到报社交完稿子就没事了!晚上八点,我在雅叙等你!不 见不散!”“晚上八点吗?”宛露似乎在思索,在犹豫。同时,孟樵听到电话筒边,那位 “哥哥”在鲁莽的大吼:“宛露!你少开玩笑!晚上我们是约好了去华国的,你别拿人家顾友岚……”电话筒被 蒙住了,他听不到下面的声音,一时间,孟樵焦躁了起来,那股迫切的感觉就更紧更紧的捉 住他了,他打床上坐起身子,握紧了听筒,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今晚如果见不到她,就 会死掉似的。他无法遏止这种疯狂般的冲动,就对听筒里叫了起来:“宛露!我告诉你,今晚我一定要见你,有话和你谈!别找理由拒绝… ”“孟樵!” 她打断了他。“不是我找理由,你约的时间不巧,我今晚真的有事… ”真的有事!去华 国!没有舞伴不可能去华国!那莫名其妙的妒意已把他整个控制了。他喊了起来:“晚上八点钟我在雅叙等你!你来也罢,你不来也罢!反正我整个晚上不离开雅叙!”

说完,他不再等答案,就砰然一声挂断了电话。跳起身子,他换著衣服,嘴里叽哩咕噜 的诅咒。诅咒那横加干扰的“哥哥”,诅咒那莫名其妙的“舞伴”,诅咒那声光都是第一流 的“华国”!刚换好衣服,他猛一抬头,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推开了房门,含笑的站在房门 口,安安静膊的望著他。母亲那对锐利而解事的眸子,正带著种洞烛一切的神情,一直注视 到他内心深处去。“怎么?樵樵,一清早就发脾气!”
上一篇:蜗居 下一篇:心有千千结

琼瑶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