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10)
作者:琼瑶
“书呆子,用功之余,别忘了终身大事!”
忆华!志远总是念念不忘的撮合他和忆华,他却很难去告诉哥哥,他与忆华虽然越来越
亲密,却决没有志远所希望的那种感情。很奇怪,忆华细致而温存,安详而恬静,虽称不上
天仙美女,也是楚楚动人的。但是,她就是无法燃起志翔心里的火苗。他也曾对志远坦白的
谈过:
“哥哥,忆华是我的知己,我的朋友,我的妹妹,就是不能成为我的情侣!你别热心过
度,好不好?何况我现在全心都在学业上,根本也没情绪去交女朋友!”
“慢慢来吧!”志远却充满了信心,他又亲昵的去揉志翔的头发了。“你全心都在学业
上倒是真的,但是,不管你有情绪交女朋友,还是没情绪交女朋友,当爱情真正来临的那一
天,你会挡也挡不掉的!”
是吗?爱情会真的突然来临吗?爱情会从天而降吗?爱情是挡也挡不掉的吗?无论如
何,这一天,在志翔的生命史上,却是个神奇的日子!这是个星期天,已经十二月了,天气
很冷,阳光却很好。一早,志翔就到了布希丝别墅——也就是布希丝博物馆,这别墅位于布
希丝公园里,因为有拿破仑妹妹布希丝裸像而闻名。志翔却不是为了这裸像而来,他是为了
贝尼尼的另一件作品:掳拐。“掳拐”也是一件世界闻名的艺术品,全部用大理石雕塑而
成。塑像本身是塑著一个强而有力的男人,肩上扛著一个惊恐万状的少女。关于“掳拐”,
原有一个神话故事,可是,志翔对这神话故事并没有兴趣,他所惊愕眩惑的,只是那男人所
表现的“力”,和那少女所表现的“柔”。把“力”与“柔”混合在一起,竟能产生如此惊
人的美!他研究这雕塑品已经不止一朝一夕,每次看到它,就不能抑制胸中所沸腾的创作
欲,和那份崇拜景仰之心。
这天,他就站在“掳拐”前面,拿著自己的速写册子,细心绘下那男人的手,那只手紧
掐著少女的大腿,手指有力的陷在那“柔软”的肌肉里。“柔软”!你怎么能想像得到,以
大理石的硬度,却能给你一份完全柔软的感觉!
十二月不是游览季节,布希丝别墅中游客稀少。志翔专心在自己的工作里,对于别的游
客也漠不关心。可是,忽然间,他耳中传进了一声清脆的,像银铃般悦耳的、女性的声音,
用标准的“国语”在喊著:
“爸爸!妈!快来看这个!一个大力士抱著个好美好美的女孩子!”在异国听到中国
话,已经使志翔精神一振,何况这声音如此清脆动人!他本能的抬起头来,顿时,他觉得眼
前一亮,那“掳拐”旁边,已经多出了另一件活生生的艺术品!一对灵活的、黑亮的眸子,
正从“掳拐”上移到他的脸上来,好奇的、大胆的、肆无忌惮的望著他。
这是一个少女,一个中国少女,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穿著件白色狐皮短外衣,戴
著顶白色狐皮小帽子,白色外套敞著扣子,里面是一色的橘红色洋装,橘红色的毛衣,橘红
色的呢裙,橘红色的靴子,脖子上还系著一条橘红与白色参织的毛线长围巾。志翔对于“颜
色”原就有相当的“敏感”,这身打扮已带给他一份好“鲜明”的感觉。再望著那年轻的脸
庞,圆圆的脸,秀眉朗目,挺直的小鼻梁,下面是张小小的嘴。东方女孩,脸上一向缺乏
“棱角”,却比西方女孩“柔美”。他以一个雕塑家的心情,在“打量”这女孩的面颊轮
廓,和那称得上“明媚”的眸子。而那女孩,原是挺大方的,却在他“锐利”的注视下瑟缩
了。她把头一扬,小帽子歪到一边,露出剪得短短的头发,她的身子侧开了。转向在一边看
另一件雕刻品的中年夫妇——显然也是纯粹的中国人!“爸爸!妈!”那少女带著股调皮的
神情,眼角仍然斜睨著他:“这儿有一个‘书呆子’一直对我瞪眼睛,八成是个日本人!我
不喜欢小日本,咱们走吧!”
书呆子?小日本?前者说得很可笑,后者未免太可气!志翔下巴一挺,冲口而出就是一
句:
“小日本?我看你才是个小日本哩!”
那少女本来已经跑开了,听到这句话,她站定了,回过头来,她扬著眉毛瞪著他,气呼
呼的说:
“你怎么可以骂我是小日本?我最恨小日本,你这是侮辱我!”“那么,你说我是小日
本,就不是侮辱了?”他顶了回去,也瞪著她。她张大眼睛,嘴唇微张著,想说什么,却没
说出来,接著,脸上绷紧的肌肉一松,她就天真的笑了起来。她这一笑,他也跟著笑了。
“中国人吗?”她问。“当然哩!”他答。“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陈志翔!”“志气的志,吉祥如意的祥吗?”她摇摇头,颇不欣赏的。“俗里俗
气!”“你叫什么名字?”他不分辩,只是反问了一句。
“朱多丽!”“很多美丽吗?还是英文的Dolly?”他也摇摇头,学她的样子,颇
不欣赏的:“很多美丽是土里土气,英文名字就是洋里洋气!”她愤愤然的跺了一下脚。
“别胡扯!我的名字是朱丹荔,当红颜色讲的丹,荔枝的荔!”“好名字!”他赞美
的。“我的名字是志气的志,飞翔的翔!”
“这也不错!”她点点头。“你是留学生?从台湾来的?还是香港?”“台湾。你
呢?”“瑞士。”“瑞士?”“我家住在瑞士,我爸是从香港移民到瑞士的。所以我有双重
国籍,我们是来罗马度假的,这是我第一次来罗马!”
“丹荔!”那个中年绅士在叫了。“咱们走哩!看来看去都是石头雕像,实在没意
思。”
朱丹荔对志翔悄悄的做了个鬼脸,压低声音说:
“他们没兴趣的东西,偏偏是我最有兴趣的东西!跟爸爸妈妈出来旅行,是天下最扫兴
的事情!树有什么好看?花有什么好看?博物馆有什么好看?雕像有什么好看?壁画有什么
好看?最后,就坐在暖气十足的大餐馆里吃牛排!”
听她说得坦白而有趣,志翔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悄眼看了看那对父母,他低问:“你喜
欢雕像?喷泉?怕不怕冷?”
“笑话!怕冷?”“要不要我当你的向导?我对罗马每一□的土地都好熟悉!”“丹
荔!”那个父亲又在叫了。“你在干什么?咱们走哩!”
朱丹荔犹豫了两秒钟,就很快的对志翔说:
“你等在这儿,别走开,我去办办交涉!”她跑到父母面前去了。志翔站在那儿,遥望
著他们,丹荔指手划脚的,不知在对父母说些什么,那对父母缓缓的摇摇头。丹荔抓住了父
亲的胳膊,一阵乱摇,又跺脚又摔头的闹了半天,那父母往志翔这边看看,终于无可奈何似
的点头了。丹荔喜悦的笑著,一面往志翔这边跑,一面对父母挥手:
“拜拜,妈,我吃晚饭时一定会回酒店!”
那母亲扬著声音叮了句:
“不要在室外待太久,小心受凉呵!”
“我知道!”那父母走出了博物馆。丹荔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好不容易!”“我看没什么困难!”志翔说:“你父母显然拿你根本没办法!”丹荔
笑了。“这倒是真的!因为他们太爱我。每个儿女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父母的爱来达
到目的!”
志翔深深的看了丹荔一眼,他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稚气未除的女孩,竟会说出这样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