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9)

作者:琼瑶


年轻时代的江太太是个美人,只是个子矮一点,现在她也发了胖,但她仍然漂亮。她的 眉毛如画,浓密而细长,有一对很大的眼睛,一张小巧的嘴。江雁容姐妹长得都像父亲,沉 静秀气,没有母亲那份夺人的美丽。江太太平日很注意化妆,虽然四十岁了,她依然不离开 脂粉,她认为女人不化妆就和衣饰不整同样的不雅。可是,今天她没有施脂粉,靠在枕头上 的那张脸看起来就显得特别苍白。江雁若跑过去,把书包丢在地下,就扑到床上,滚进了江 太太的怀里,嘴里嚷着说:“妈,我代数小考考了一百分,这是这学期的第一次考试,以后 我要每次都维持一百分!”

江太太怜爱的摸着江雁若的下巴,问:“中午吃饱没有?”“饱了,可是现在又饿了!”

“那一定是没吃饱,你们福利社的东西太简单,中午吃些什么?”这天早上,由于江太 太生气,没做早饭!也没给孩子们弄便当,所以他们都是带钱到学校福利社里吃的。

“吃了一碗面,还吃了两个面包。”

“用了多少钱?”“五块。”“怎么只吃五块钱呢?那怎能吃得饱?又没有要你省钱, 为什么不多吃一点?”“够了嘛!”江雁若说着,伏在床上看看江太太,撒娇的说:“妈妈 不要生气了嘛,妈妈一生气全家都凄凄惨惨的,难过死了!”“妈妈看到你就不生气了,雁 若,好好用功,给妈妈争口气!”“妈妈不要讲,我一定用功的!”江雁若说,俯下头去在 江太太面颊上响响的吻了一下。

江雁容穿过江太太的卧房,对江太太说了声:“妈妈我回来了!”

江太太看了江雁容一眼,没说什么,又去和江雁若说话了。江雁容默默的走到自己房间 里,把书包丢在床上,就到厨房里去准备晚饭。她奇怪,自己十三岁那年,好像已经是个大 人了,再也不会滚在妈妈怀里撒娇。那时候家庭环境比现在坏,他们到台湾的旅费是借债 的,那时父亲也不像现在有名气,母亲每天还到夜校教书,筹钱还债。她放学后,要带弟 妹,还要做晚饭,她没有时间撒娇,也从来不会撒娇。“小妹是幸运的,”她想:“她拥有 一切;父母的宠爱,老师的喜欢,她还有天赋的好头脑,聪明、愉快,和美丽!而我呢,我 是贫乏的,渺小、孤独,永远不为别人所注意。我一无所有。”她对自己微笑,一种迷茫而 无奈的笑。

煤球炉里是冰冷的,煤球早就灭了,她不知道爸爸妈妈中午吃的是什么。她不会起煤球 火,站在那儿呆了两分钟,最后叹了口气,决心面对现实,找了些木头,她用切菜刀劈了起 来,刚刚劈好,江太太出现在厨房门口了。她望了江雁容一眼说:“放下,我来弄!你给我 做功课去,考不上大学不要来见我!”江雁容洗了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书桌前闷闷 的发呆。一股浓烟从厨房里涌到房间里来,她把窗子开大了,把书包拿到书桌上。窗外,夕 阳已下了山,天边仍然堆满了绚烂的晚霞,几株瘦瘦长长的椰子树,像黑色剪影般耸立着, 背后衬着粉红色的天空。“好美!”她想。窗外的世界比窗内可爱多了。她把书本从书包里 一本本的抽出来,一张考卷也跟着落了出来,她拿起来一看,是那张该死的代数考卷。刚才 雁若说她的代数考了一百分,她就能考一百分,江雁容是考不了的,永远考不了!她把考卷 对折起来,正预备撕毁,被刚好走进来的江麟看见了,他叫着说:“什么东西?”江雁容正想把这张考卷藏起来,江麟已经劈手夺了过去,接着就是一声 怪叫:“啊哈,你考得真好,又是个大鸭蛋!”

这讽刺的嘲笑的声调刺伤了江雁容的自尊心,这声怪叫更使她难堪,她想夺回那张考 卷,但是江麟把它举得高高的,一面念着考试题目,矮小的江雁容够不着他。然后,江麟又 神气活现的说:“哎呀,哎呀,这样容易的题目都不会,这是最简单的因式分解嘛,连我都 会做!我看你呀,大概连a+b的平方等于多少都不知道!”江太太的头从厨房里伸了出来:“什么事?谁的考试卷?”

“姐姐的考卷!”江麟说。

“拿给我看看!”江太太命令的说,已猜到分数不太妙。

江麟对江雁容做了个怪相,把考卷交给了江太太。江雁容的头垂了下去,无助的咬着大 拇指的手指甲。江太太看了看分数,把考卷丢到江雁容的脚前面,冷冷的说:“雁容,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江雁容的头垂得更低,那张耻辱的考卷刺目的躺在脚下。忽然间,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 的委屈和伤心,眼泪迅速的涌进了眼眶里,又一滴滴落在裙褶上。眼泪一经开了闸,就不可 收拾的泛滥了起来,一刹那间,心里所有的烦恼、悲哀,和苦闷都齐涌心头,连她自己都无 法了解怎么会伤心到如此地步。事实上,在她拿到这张考卷的时候就想哭,一直憋着气忍 着,后来又添了许多感触和烦恼,这时被弟弟一闹,母亲一责备,就再也忍不住了,泪珠成 串的涌出来,越涌越多,喉咙里不住的抽泣,裙子上被泪水湿了一大片。

江太太看着哭泣不止的江雁容,心里更加生气,考不好,又没有骂她,她倒先哭得像个 被虐待的小媳妇。心中尽管生气,又不忍再骂她,只好气愤的说:“考不好,用功就是了,哭,又有什么用?”

江雁容抽泣得更厉害,“全世界都不了解我,”她想,就是这样,她考坏了,大家都叫 她“用功”、“下次考好一点”,就没有一个人了解她用功也无法考好,那些数字根本就没 办法装进脑子里去。那厚厚的一本大代数、物理、解析几何对她就有如天书,老师的讲解像 喇嘛教徒念经,她根本就不知其所云。虽然这几个数理老师都是有名的好教员,无奈她的脑 子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与数理无缘。下一次,再下一次,无数的下一次,都不会考好的,她 自己明白这一点,因而,她是绝望而无助的。她真希望母亲能了解也能同情她的困难,但 是,母亲只会责备她,弟妹只会嘲笑她。雁若和小麟都是好孩子,好学生,只有她最坏,最 不争气。她无法止住自己的眼泪,哭得气塞喉堵。“你还不去念书,哭又不能解决问题!” 江太太强忍着气说,她自己读书的时候从没有像雁容这样让人操心,别说零分没考过,就是 八十分以下也没考过。难道雁容的天份差吗?她却可以把看过一遍的小说中精采的对白都背 出来,七岁能解释李白的诗,九岁写第一篇小说。她绝不是天份低,只是不用心,而江太太 对不用心是完全不能原谅的。退回厨房里,她一面做饭一面生气,为什么孩子都不像母亲 (除了雁若之外),小麟还是个毛孩子,就把艺术家那种吊儿郎当劲全学会了,这两个孩子 都像父亲,不努力,不上进,把“嗜好”放在第一位。这个家多让人灰心!

江仰止是听到后面房里的事情的,对于江雁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欢,也没有什么特 别的不喜欢。女孩子,你不能对她希望太高,就是读到硕士博士,将来还不是烧饭抱孩子, 把书本丢在一边。不过,大学是非考上不可的,他不能让别人说“江仰止的女儿考不上大 学”!他听凭妻子去责备雁容,他躲在前面不想露面,这时,听到雁容哭得厉害,他才负着 手迈步到雁容的房间里,雁若和江麟也在房里,雁若在说:“好了嘛,姐姐,不要哭了!” 但雁容哭得更伤心,江仰止拍拍雁容的肩膀,慢条斯理的说:“别哭了,这么大的女孩子,让别人听了笑话,考坏一次也没什么关系,好了,去洗洗 脸吧!”

江雁容慢慢的平静下来,这时,她忽然萌出一线希望,她希望父亲了解她,她想和父亲 谈谈,抬起头来,她望着江仰止,但江仰止却没注意到,他正看着坐在椅子里,拿着支铅 笔,在一本书后面乱画的江麟。这时江麟跳起来,把那本书交到父亲手里,得意的说:“爸,像不像?”江仰止看了看,笑笑说:“顽皮!”但声音里却充满了纵容和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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