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49)

作者:琼瑶


“不!”李立维说:“我只是粗心,你知道,我对自己也是马马虎虎的。不要怀疑我爱 你,”他眼圈红红的,恳切的说:“我爱你,我嫉妒你以前的男朋友,总怕他们会把你从我 手里抢回去!你不了解,雁容,我太爱你了!”

“那么,学得细心一点,好吗?”江雁容用手揉着他的浓发说。“好!一定!”他说, 又傻气的笑了起来,好像所有的芥蒂,都在他的笑容里消失了。可是,这份阴影却留在江雁 容的心底。而且,李立维也从不会变得细心的。江雁容开始明白,夫妇生活上最难的一点, 是彼此适应,而维持夫妇感情的最大关键,是毅力和耐心。

周雅安和程心雯都毕业了,又回到台北来居住。六月初行完毕业典礼,周雅安就择定七 月一日结婚,未婚夫是她们系里的一个年轻助教,女嫔相也是请的程心雯。得到了婚期的消 息,这天,江雁容带着一份礼物去看周雅安。周雅安正在试旗袍,程心雯也在。久不聚会的 好朋友又聚在一起,大家都兴奋了起来,程心雯哇啦哇啦的叫着:“去年给江雁容做伴娘,今年给周雅安做伴娘,明年不知道又要给谁做伴娘了?你们一 个个做新娘子,就是我一辈子在做伴娘!”“小妮子春心动矣!”江雁容笑着说。

“别急,”周雅安拍拍程心雯的肩膀:“你的小林不是在国外恭候着吗?”小林是程心 雯的未婚夫,是大学同学。

“哈!他把我冷藏在台湾,自己跑到外国去读书,美国大使馆又不放我出去,我就该在 台湾等他等成个老处女!男人,最自私的动物!”程心雯藉着她洒脱的个性,大发其内心的 牢骚。“同意!”江雁容说。“你才不该同意呢!”周雅安说:“你那位李立维对你还算不 好呀?别太不知足!论漂亮、论人品、论学问、论资历……那一点不强?”“可是,婚姻生 活并不是有了漂亮、人品、学问,和资历就够了的!”江雁容说。“那么,是还要爱情!他 对你的爱还不算深呀?”

“不,这里面复杂得很,有一天你们会了解的。说实话,婚姻生活是苦多于乐!”“江 雁容,”程心雯说:“你呀,你的毛病就是太爱幻想,别把你的丈夫硬要塑成你幻想中的 人。想想看,他不是你的幻想,他是李立维自己,有他独立的思想和个性,不要勉强他成为 你想像中的人,那么,你就不会太苛求了!”

“很对,”江雁容笑笑说:“如果他要把我塑成他幻想中的人物呢?”“那你就应该跟 他坦白谈。但是,你的个性强,多半是你要塑造他,不是他要塑造你。”程心雯说。

“什么时候你变成了个婚姻研究家了?程心雯?”周雅安笑着问。“哼,你们都以为我 糊涂,其实我是天下最明白的人!”程心雯说着,靠进椅子里,随手在桌上拿了一张纸和一 枝眉笔,用眉笔在纸上迅速的画起一张江雁容的侧面速写来。

“周雅安,记得你以前说永远不对爱情认真,现在也居然要死心嫁人了!”江雁容说, 从墙上取下周雅安的吉他,胡乱的拨弄着琴弦。“你以为她没有不认真过呀,”程心雯说: “大学四年里,她大概换了一打男朋友,最后,还是我们这位助教有办法,四年苦追,从不 放松,到底还是打动了她!所以,我有个结论,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也可以改变一切,像周 雅安心里的小徐,和你心里的康— ”“别提!”江雁容喊:“现在不想听他的名字!”

程心雯抬抬眉头,低垂着睫毛,眯起眼睛来看了江雁容一眼。“假如你不想提这名字, 有两个解释,”她轻描淡写的说,在那张速写上完成了最后的一笔,又加上一些阴影。“一 个是你对他怀恨,一个是你对他不能忘情,两种情形都糟透!怪不得你觉得婚姻生活不美满 呢!”

“我没说婚姻生活不美满呀!”江雁容说,拨得吉他叮叮咚咚的响。“只是有点感慨, 记不记得我们读中学的时候,每人都有满怀壮志,周雅安想当音乐家,我想当作家,程心雯 的画家,现在呢,大家都往婚姻的圈子里钻,我的作家梦早就完蛋了,每天脑子里都是柴米 油盐酱醋茶!周雅安念了工商管理,与音乐风马牛不相及,现在也快和我变成一样了。程心 雯,你的画家梦呢?”“在这儿!”程心雯把那张速写丢到江雁容面前,画得确实很传神。 她又在画像旁边龙飞凤舞的题了两句:“给我的小甜心,以志今日之聚。”底下签上年月 日。“等我以后出了大名,”她笑着说:“这张画该值钱了!”说着,她又补签了名字的英 文缩写C.S.W.。“好,谢谢你,我等着你出名来发财!”江雁容笑着,真的把那张画 像收进了皮包里。

“真的,提起读中学的时候,好像已经好远了!”周雅安说,从江雁容手里接过吉他, 轻轻的弹弄了起来,是江雁容写的那首“我们的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 遇… ”周雅安轻声哼了两句。“你们还记得一块五毛?”程心雯问:“听说他已经离开× ×女中了。”“别提了,回想起来,一块五毛的书确实教得不错,那时候不懂,尽拿他寻开 心。”江雁容说。

“江乃也离开××女中了。”周雅安说。“训导主任也换了,现在的××女中,真是人 事全非,好老师都走光了,升学率一年不如一年。”程心雯说:“我还记得江乃的‘你们痛 不痛呀?’”周雅安和江雁容都笑了起来,但都笑得十分短暂。江雁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小 树林、荷花池、小桥、教员单身宿舍,和— 康南。“记不记得老教官和小教官?”周雅安 说:“小教官好像已经有两个小孩了。”“真快,”江雁容说:“程心雯,我还记得你用钢 笔描学号,用裙子擦桌子… ”程心雯大笑了起来。于是,中学生活都被搬了出来,她们越 谈越高兴,程心雯和江雁容留在周雅安家吃了晚饭,饭后又接着谈。三个女人碰在一起,话 就不知道怎么那么多。直到夜深了,江雁容才跳了起来:“糟糕,再不走就赶不上最后一班火车了!你们知道,我下了火车还要走一大段黑路, 住在乡下真倒楣!田里有蛇,我又没带手电筒,那段路才真要我的命呢!”

“不要紧,我打包票你的先生会在车站接你。”周雅安说。

“他才没那么体贴呢!”

“这不是体贴,这是理所当然,看到你这么晚还没回来,当然会去车站接你。”程心雯 说。

“我猜他就不会去接,他对这些小地方是从不注意的!”江雁容说,拿起了手提包,急 急的到玄关去穿鞋子。

下了火车,江雁容站在车站上四面张望。果然,李立维并没有来接她。轨道四周空靠旷 旷的,夜风带着几丝凉意。到底不死心,她又在轨道边略微等待了一会儿,希望李立维能骑 车来接,但,那条通往她家的小路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只得鼓起勇气来走这段黑路。高 跟鞋踩在碎石子上,发出咯咯的声音,既单调又阴森。路的两边都是小棵的凤凰木,影子投 在地下,摇乙曳曳,更增加了几分恐怖气氛。她胆怯的毛病又发作了,望着树影,听着自己 走路的声音,都好像可怕兮兮的。她越走越快,心里越害怕,就越要想些鬼构怪怪的东西, 这条路似乎走不完似的,田里有蛙鸣,她又怕起蛇来。于是,在恐惧之中,她不禁深深恨起 李立维来,这是多么疏忽的丈夫!骑车接一接在他是毫不费力的,但他竟让她一人走黑路! 程心雯她们还认为他一定会来接呢!哼,天下的男人里,大概只有一个李立维是这么糊涂, 这么自私的!假若是康南,绝不会让她一个人在黑夜的田间走路!

家里的灯光在望了,她加快了脚步,好不容易才走到门口,没有好气的,她高叫了一声:“立维!”好半天,才听到李立维慢吞吞的一声:“来了!”然后,李立维穿着睡衣,出来给她开了门,原来他早已上了床!江雁容满肚 子的不高兴,走进了房里,才发现李立维一直在盯着她,眼睛里有抹挑战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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