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48)
作者:琼瑶
起风了,花园里树影幢幢,风声瑟瑟,有种凄凉而恐怖的味道。江雁容向来胆怯,站起 身来,她把通花园的门关上,开始懊悔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幢乡间的房子。风吹着窗棂,叮 叮咚咚的响着,窗玻璃上映着树影,摇摇晃晃的,像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她感到一阵寒 意,加了一件毛衣,在书架上拿下一本唐诗三百首。她开始翻阅起来。但,她觉得烦躁不 安,书上没有一个字能跃进她的眼帘,她阖起了书,愤愤的想:“婚姻对我实在没什么好 处,首先把我从书房打进了厨房,然后就是无尽止的等待。立维是个天下最糊涂的男人!最 疏忽的丈夫!”她模模糊糊的想着:“如果嫁了另一个男人呢?”康南的影子又出现在她面 前了,那份细致,那份体贴,和那份温柔。她似乎又感到康南深情的目光在她眼前浮动了。 甩甩头,她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兜着圈子,四周安静得出奇,她的拖鞋声发出的声音好像特 别大。“我不应该常常想康南,”她想:“立维只是粗心,其实他是很好的。”她停在饭桌 前面,今天,为了想给立维一个意外,她炒了个新学会的广东菜“蚝油牛肉”,这菜是要吃 热的,现在已经冰冷。
明知道他不会回来吃晚餐了,但她仍固执的等着,等的目的只是要羞羞他,要让他不好 意思。用手抱住膝,她倾听着窗外的风声,那棵高大的芙蓉树是特别招风的,正发出巨大的 沙缮声。玻璃窗上的树影十分清晰,证明外面一定有很好的月色,她想起康南以前写过的句 子:“阶下虫声,窗前竹籁,一瓶老酒,几茎咸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任夜风在树梢徘 徊… ”多美的情致!她仿佛看到了那幅图画,她和康南在映满月色的窗下,听着虫鸣竹 籁,看着月影花影,一杯酒,一盘咸菜,享受着生活,也享受着爱情… 她凝视着窗上的影 子,眼睛朦腚胧胧的。忽然,一个黑影从窗外直扑到窗玻璃上,同时发出“吱噢”一声,江 雁容吓得直跳了起来,才发现原来是只野猫。惊魂甫定,她用手轻抚着胸口,心脏还在扑通 扑通的跳着。花园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脚踏车铃声,终于回来了!随着铃声,是李立维那轻 快的呼唤声:“雁容!”打开了门,江雁容走到花园里,再打开花园的篱笆门。李立维扶着车子站在 月光之下,正咧着嘴对她笑。
“真抱歉,”李立维说着,把车子推进来:“小周一定要拉我去吃涮羊肉。”江雁容一 语不发,走进了房里。李立维跟着走了进来,看到桌上的饭菜。“怎么,你还没吃饭?”
江雁容仍然不说话,只默默的打开纱罩,添了碗冷饭,准备吃饭。李立维看了她一眼, 不安的笑笑说:“怎么,又生气了?你知道,这种事对一个男人来讲,总是免不了的,如果我不去,他 们又要笑我怕太太了!你看,我不是吃完了就匆匆忙忙赶回来的吗?”
江雁容依然不说话,冷饭吃进嘴里,满不是味道,那蚝油牛肉一冷就有股腥味,天气又 冷,冷菜冷饭吃进胃里,好像连胃都冻住了。想起这蚝油牛肉是特别为李立维炒的,而他却 在外面吃馆子,她感到十分委屈,心里一酸,眼睛就湿润了。李立维看着她,在她身边坐了 下来,看到她满眼泪光,他大为惊讶,安慰的拍哪她的肩膀,他说:“没这么严重吧?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当然!没什么严重!他在外面和朋友吃喝玩乐,却把她丢在冷清清的家里,让野猫吓得 半死!她费力的咽下一口冷饭,两滴泪水滴进了饭碗里。李立维托起了她的脸,歉意的笑了 笑,他实在不明白他晚回家一两小时,有什么严重性!虽然,女孩子总是敏感柔弱些的,但 他也不能因为娶了她,就断绝所有的社交关系呀!不过,看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他的心软 了,他说:“好了,别孩子气了,以后我一定下了班就回家,好不好?”
她把头转开,擦去了泪水,她为自己这么容易流泪而害羞。于是,想起一件事来,她对 他伸出手去,说:“药呢?给我!”“药?什么药?”李立维不解的问。
“早上要你买的药,治烫伤的药!”江雁容没好气的说,知道他一定忘记买了。“哎 呀!”李立维拍了拍头,一股傻样子:“我忘了个干干净净。”“哼!”江雁容哼了一声, 又说:“茶叶呢?”
“噢,也忘了!对不起,明天一定记得给你买!你知道,公司里的事那么多,下了班又 被小周拖去吃涮羊肉,吃完了就想赶快赶回来,几下子就混忘了。对不起,明天一定记得给 你买!”哼!就知道他会忘记的!说得好听一点,他这是粗心,说得不好听一点,他是对她 根本不关心。如果是康南,绝不会忘记的,她想起那次感冒,他送药的事,又想起知道她爱 喝茶,每天泡上一杯香片等她的事。站起身来,她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冷冰冰的说:“不用 了,明天我自己进城去买!”
他伸手拦住了她:“不生气,行不行?”“根本就没生气!”她冷冷的说,把碗筷拿到 厨房里去洗,洗完了,回过身子来,李立维正靠在厨房墙上看着她。她向房里走去,他一把 拉住了她,把她拉进了怀里,她挣扎着,他的嘴唇碰到了她的,他有力的胳膊箍紧了她。她 屈服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他脸上堆满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别生气, 都是我不好,我道歉,好了吧?气消了没有?”
江雁容把头靠在他胸前,用手玩着他西装上衣的扣子洞。
“扣子掉了一个,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粗心!”“气消了吧?”“还说呢,天那么黑,一个野猫跳到窗子上, 把人吓死了!”
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江雁容跺了一下脚:“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他望着她,看样子她是真的被吓着了,女人是多么怯弱的动物!他收起了笑,怜爱的揽 着她,郑重的说:“以后我再也不晚回家了!”
可是,诺言归诺言,事实归事实。他依然常常要晚回家。当然,每次都是迫不得已,就 是这样,同事们已经在取笑他了。下班铃一响,小周就会问一句:“又要往太太怀里钻了 吧?”李立维对女人气量的狭小,感到非常奇怪,就拿晚回家这件事来讲吧,雁容总是不能 原谅他。他就无法让她了解,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的世界太广,不仅仅只有一个家!
结婚一年了,江雁容逐渐明白,婚姻生活并不像她幻想中那么美好,她遭遇到许多问 题,都是她婚前再也想不到的。首先,是家务的繁杂,这一关,总算让她克服过去了。然后 是经济的拮据,她必须算准各项用度,才能使收支平衡,而这一点,是必须夫妇合作的。 但,李立维就从不管预算,高兴怎么用就怎么用,等到钱不够用了,他会皱着眉问江雁容:“怎么弄的?你没有算好吗?”
可是,假如她限制了他用钱,他又会生气的说:“你总不能让我一个大男人,身边连钱都没有!”
气起来,她把帐簿扔给他,叫他管帐,他又说:“不不,你是财政厅长,经济由你全权支配!”
对于他,江雁容根本就无可奈何。于是,家庭的低潮时北产生,她常感到自己完全不了 解他。他爱交朋友,朋友有急难,他赴汤蹈火的帮助,而她如果有病痛,他却完全疏忽掉。 在感情上,他似乎很马虎,又似乎很苛求,一次,她以前的一个男朋友给了她一封比较过火 的信,他竟为此大发脾气。他把她按在椅子里,强迫她招出有没有和这男友通过信,气得她 一天没有吃饭,他又跑来道歉,揽住她的头说:“我爱你,我爱疯了你!我真怕你心里有了别人,你只爱我一个,是吗?”望着他那副 傻相,她觉得他又可气又可怜。她曾叹息着说:“立维,你是个矛盾的人,如果你真爱我, 你会关心我的一切,那怕我多了根头发,少了根头发,你都会关心的,但你却不关心!我病 了你不在意,我缺少什么你从来不知道。可是,唯独对我心里有没有别的人,你却注意得 很。你使我觉得,你对我的感情不是爱,而是一种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