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荆(4)

作者:亦舒


那一夜她没有睡好。

第二天在早餐桌子上,她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建筑大师法兰业怀德代表作“流水”的图则。

那是她的圣经,放在身边,时时翻阅,另外,就是一本梦纳的莲花池画册,呵,不可一日无此君。

电话响了。

那便是哥哥子函。

“看到全球华人触目的大事没有?”

“全部收看。”

“那面旗帜叫我震荡。”

“我也是。”

“你怎么看将来?”

“我不知道,子函,你呢?”

“拿外国护照,回去应该没问题吧。”

“子函,到外国生活,持外国护照,是因为一个人诚心诚意选择该处作生活根据地,而不是企图利用那本护照作护身符。”

子函笑了,“喂喂,喂喂,”他故意喊几声,“地球找子盈对话,子盈在哪里?”

子盈也只得笑。

“子盈,你口气像小道学先生,记得小时候大家吃蛋糕糖果,三五岁的你便会一本正经对我说:‘少吃好滋味,多吃坏肚皮’,笑痛大家肚子,妈妈说你脾性像舅舅。”

“看到三舅舅没有?”

“我十分为他骄傲,现在他是第一号权贵,子盈,让我们回去投靠他。”

“我还要考毕业试呢。”

“书呆子。”

子盈不以为忤,“人人都那样说,我当是褒奖。”

她摊开书读,饿了,烤熟牛角面包,搽大量果酱,塞进嘴,“唔”地一声,肚子饱了,心灵也满足。

有人按铃。

咦,是张小乔来了,她来得这么勤,一定有个原因。

她一进门如释重负,“没事,平安过渡。”

没想到她这样关心大事。

子盈请她坐,斟咖啡给她。

“那在台上宣誓的,是你舅舅吧。”

子盈不置可否,只是微笑。

“子盈,你家世真好。”

子盈打开蛋糕盒子,让她挑选,一边推介:“这种巧克力蛋糕,融在嘴里,烦恼全消。”

张小乔不出声。

子盈只得问:“你有事同我商量?”

“子盈,今晨我同你父通过电话,他叫我留下陪子茵子照读书,暂时不必回去,他会汇一笔款子过来应用。”

啊,子盈抬起头来。

刺配边疆,远离京都。

轮到她了。

张小乔犹自不明,“这是什么意思?”

子盈想不到自己会那么虚伪,她竟说:“这的确是孩子们读书的好地方。”

  “不,从前我出门,隔几天他就催我买飞机票回去见他。”

轮到她了。

轮到子茵步姐姐后尘,这个父亲又打什么主意?

“这些话,同你说,不应该,不同你讲,又无人可说,一开口,显得我厚颜无耻,憋在心里,一点主张也无。”

故意贬低自身,叫旁人同情,也是江湖伎俩。

不过,子盈却替她难过。

走投无路,才来找子盈说话吧。

她问子盈:“怎么办呢?”

子盈不知道如何回答。

“子茵子照见不到父亲,又怎么办?”

子盈不敢笑,也不便发表意见。

她想说:这十年亏得你,我也不大见得到父亲。

“我想回去同他理论。”

子盈知道不能再置身度外,她用手大力按住张小乔肩膀,“千万不可。”

“啊?”

“你要忍耐,不可吵闹。”

张小乔眼泪涌上来,没想到子盈会这样诚恳地忠告她。

“你不得不听他安排,就非听他安排不可。”

“是,是。”

“请看在子茵子照份上,请替他们著想,好好照顾他们,你不妨提出生活条件,以我所知,他不会亏待妇孺。”

张小乔哭泣。

半晌,脂粉脱落,脸色黄黄,十分沮丧,轻轻问:“为什么?”

子盈看看时间,“我得去上班了。”

可是那天下班,他带著一大盒冰淇淋去山上探访子茵子照。

子照在打篮球,子茵一见姐姐,便诉苦说:“妈妈说,爸爸不要我们了。”

子盈不禁有气,脱口说:“他也一早不要我,你看我还不是过得很好。”

子照一只球飞过来,子盈顺手接过,拍两下,投篮,命中,又再投,再中,百发百中。

这可恶的男人,换来换去,祝他换到只夜叉。

张小乔迎出来,感激地说:“子盈多谢你来。”

“别对孩子们说太多。他会来看子女,他也没有遗弃我们。”

“是,是。”

“我已做毕暑假工,要回去了,这里山明水秀,你找几个麻将搭子,搓牌、吃茶,安心学些什么,且沉住气,过一阵清静日子。”

张小乔看著子盈,又落下泪来,“你真好,不记仇。”

“我同你没有仇。”

子盈站起来告辞。

她对张女士说了那么多,是怕她一时气愤出去结交男友示威,对子茵子照造成不良影响。

子函说的对,她是一个小小道德先生。

回到伦敦,母亲来看她,子盈一进妈妈在摄政公园的公寓便看到十来只花篮果篮,飘带上写著贺字。

子盈讶异,“贺什么?”

王女士微笑,“贺你舅舅。”

子盈更奇,“他们怎么知道我家与舅舅关系?”

“好事的人自然又办法。”

“这样会吹拍。”

王女士答:“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谁说的,这班人似苍蝇似多讨厌。”

王女士不出声,子盈年轻,不知道曾被冷落的凄清,这番热闹回来,她倒是不介意是真是假。

子盈打开青花瓷罐取黑枣嵌胡桃吃。

母亲忽然问:“你可是多管闲事了?”

子盈不出声。

“我怎么知道,我还有点神通,子盈,莫管人家事,勿提供意见。”

隔半晌,子盈才说:“那两个小孩是无辜的。”

王女士叹口气,“他不会为难子女。”

这是真的。

“他也不会为难她。”

子盈也相信这一点。

“她不过是不习惯失宠,何劳你大小姐多事。”

“是,妈妈,”子盈试探地问:“爸可是想回到你身边?”

王女士看著女儿纯真的面孔,忽然嗤一声笑出来。

“妈,笑什么,告诉我。”

“他回来?一则他不会回来,二则我已忘记这个人,他另有新欢。”

子盈只觉羞耻,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极之年轻,有人见过,说只得廿来岁,来自黑龙江。”

子盈瞪大双眼。

黑龙江!

类似地名如乌兰巴托、齐齐哈尔、乌鲁木齐……好像都是在国家地理杂志上才会出现,怎么忽然来的这么近,子盈吓一跳。

只听的母亲感喟:“时势不一样了,从前,太太们最怕宝岛美女,现在有更多生力军来自五湖四海,进攻香港,她们从事各行各业,年轻力壮,善解人意,动辄还名扬国际呢。”

  子盈咧开嘴笑。

“你别笑,有一种国粹牌,往往只得一句评语,无论是什么,都觉得上头‘做得比港人好’,他也是港人,几十年来争不过比他好的港人,今日带头来踩港人。”

“呵,妈妈,地域观念不要太重。”

王女士却说:“我自小看著外婆寄包裹,连生油猪油都装在密封铝罐里寄上去,等著就是将来有进步的一天,可是你看,稍有好转,立刻把我们当敌对了。”

子盈四周看看,“咦,今日没有打麻将?”

阿娥在抹那副小小麻将牌,这两法宝去到哪里都与王女士做伴。

现在也容易了:先用消毒药水湿纸巾抹一遍,再用清水过净,吹风,收好。

子盈说:“我见过用麻将牌做的手镯;一只只串起来,上面有中发白等字样,十分趣怪,卖得好贵,奇怪,所有中文拼音以国际音标为准了,但麻将仍叫mahjong,没改叫maj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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