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眼睛最真(23)

作者:亦舒


“你犯贱!”那男人还在骂。

那女子忽然停止哭泣,脸上现出平静的神色,她轻轻说:“这位大姐,多谢你指点,我刹时间都明白了。”

她象是想起什么,打开手袋,取出粉盒,扑了扑粉,站起来走了。

那男人却急了,“喂,你到什么地方去,喂,你胆敢走!”

少群拍拍手,“走啦,你没想到吧,终于走了,人的忍耐力有限,现在,只剩你一人啦。”

那男子强辩:“我哪怕找不到女人。”

“真的,新疆、土耳其、津巴布韦、斯里兰卡,有的是美女。”

立铮把少群拉到一旁,“你怎么同这种人吵嘴。”

“拿他来出口气也好。”

“一同他搭腔,你就变成他一样低级了。”

立铮拉着她们离去。

一边抱怨:“想好好喝杯茶都不行。”

半晌,立铮忽然问:“你们可听见那女子说什么?”

少解答:“她如大梦初醒,决定重新做人,她说她明白了。”

“不,不是这个。”

少群说:“我听得很清楚,因你一言提醒了她,她得到新生。”

“她叫我大姐。”

少群愕然,“大姐有什么不妥?”

“从前,人人叫我小姐,我几时升格做了大姐?”

少群知道立铮受了震荡,心中暗暗好笑:“那女子一时匆忙,用错了字眼,你别见怪。”

“我象个大姐吗,我脸上有皱纹?”

立铮喃喃自语,没完没了。

少群对朱警官说:“你回去,晚上交给我们。”

朱梦慈点点头。

她一走,少群说:“好了,立铮,你己成功转移阿朱的注意力,别再噜苏了。”

谁知立铮说:“我是真的受到惊吓,不久将来,有人会叫我大婶,再过一阵就是阿婆。”

“你想怎么样?”少群摊摊手。

“我不干了,我要结婚生子组织家庭去,老了有个依傍。”

少群笑得弯腰,一声大姐,竟引起这许多联想。

“先找到菲菲再说。”

“呵是,办妥正经事才伤春悲秋未迟。”

她们回侦探社组织一下资料。

菲菲的真名叫朱念慈,她知道这样正气文雅的名字不适宜在江湖打滚,故此叫自己菲菲。

自十三四岁起她就在街上找生活交朋友,据说是因为怕闷,在马路上她有志同道合的损友,互相关照,有钱的时候,一起大吃大喝,买衣物首饰,看戏旅游;明天,管它呢,金钱来源自非法小型勾当。

这种例子在大都会中多如恒河沙数,世界每个城市黝暗角落都有街童。

很快染上毒癖,再勤快弄钱也无法填饱这个无底洞,于是出卖他们唯一拥有的东西:肉体。

朱念慈还可以回头,她有个好姐姐愿意照顾她。

时间差不多了,她俩穿得较为花俏,出发到酒吧区。

呵,环境完全不一样,时间仿佛停顿,天色好似永远不会再亮,红男绿女在街上调笑拥吻,累了就喝几杯。

“这里晚晚都是这样?”

“肯定,不然怎样吸引大量人流。”

流莺也出来了。

不知是谁,给身份这样可悲的女子取了个这样动听哀艳的称呼,玩笑开得真大。

“糟糕,她们都一个样子,有的还戴着假发,怎么认人?”

真的,立铮头痛。

“逐个问一问。”

她俩冒昧地轻声说:“菲菲,我找菲菲。”

有几个女子用粗话喝骂她们。

少群忽然醒觉,拿出钞票来。

一个女子刷一声抢过钱,告诉少群:“菲菲在那远角落站都站不起来。”

她们找到角落去,果然,看见有一个人靠在街角。

不认得了。

同照片一点也不相似。

在街灯下,那女子头发蓬松,衣履脏乱,最可怕的是,混身都是一搭搭的瘀青。

立铮走前一步,“菲菲?”

她听到了,抬起头问:“谁?”

立铮发觉她掉了两颗门牙,面孔枯槁,根本不似少女。

少群说:“朱念慈,你姐姐找你。”

她好似要仔细想一想,才知道朱念慈是什么人。

少群要伸手去拉她,被立铮阻止,她自手袋取出自备胶手套戴上,握住菲菲的手。

这时,少群也看到她手肘里则有一大块肿瘤,正在流脓。

少群看了立铮一眼,“到医院去。”

菲菲挣扎,“我在等人。”

“任何人见了你都害怕,你似一堆烂肉,你不会做到生意。”

她们把菲菲拖上车。

“马上通知阿朱。”

“不,先把菲菲收拾干净再说。”

真的,免她见了伤心。

车子驶进急症室,少群还有旧时的朋友当值,她先进去说几句话。

菲菲给抬进急症室。

当值医生走出来,是一位女生,同她们差不多年纪,自我介绍说:“我是谭杏如医生。”

立铮也连忙说明身份。

“病人手臂因用污染针筒引致血管发炎,需要即时清洗处理缝合,她有毒癖,早日戒除,可救性命。”

“是。”

手术就在急症室进行,注射局部麻醉剂后,医生剪开腐肉洗清脓血。

这样可怕的伤口,谭医生却毫不畏惧,全神贯注治疗,令立铮感动。

刹那间谭医生仿佛是个头戴金环的天使。

“我替病人验血,观察几种传染病,病人口腔溃烂,皮肤发炎,要留院医治,看护会替她冲洗。”

她说话不徐不疾,完全没有歧视偏见,只是以事论事,她对病人说:“你要振作一下,这次是手肘发炎,下次,细菌到达心脏,就会死亡。”

一个医生眼中,众生平等,才是好医生。

她替病人缝合。

菲菲神智仍然清醒,她默不作声。

看护把她推出去。

立铮轻轻说:“阿朱说她才离家三天,怎么会搞成这样。”

谭医生不予置评。

“医生,谢谢你。”

“这是我的职责。”

少群忍不住问:“你不觉可怕?”

谭医生笑,“我见过蛆虫自皮肤底下爬出来,半边头削掉仍活了三天的伤者,断手、烂足、没有什么可怕,可怕是什么样的仇恨叫他们受伤。”

谭医生去诊治别的病人,那是一个遇溺的小孩。

立铮说,“还一直以为我俩最大胆。”

“我同你也很不错了,在殓房进出自如。”

“谭医生一定未婚。”立铮遗憾地说。

“你怎么知道?”

“谁敢娶她。”

“女子的学识,到了廿一世纪,仍然是一些男性的砒霜。”

忽然谭医生又出现了,笑眯眯,“两位在说我?”

立铮不好意思,嚅嚅地。

“多谢关心,我已婚,育有一子一女,已经在念小学。”

“啊。”立群涨红面孔。

谭医生又出去了。

“你看,立铮,闲谈莫说人非。”

这时,看护过来说:“两位,朱念慈想见你们。”

“她怎么样?”

“已经在楼上十七号病房。”

她俩乘电梯上楼找到病房,大房里约有七八张病床,逐张数过去,都没看到朱念慈,只剩近窗那一张。

她们走近一看,吓一大跳。

只见有一个人伏在念慈身上,头脸看不清楚,只知他是个壮男,光穿一件背心,强健的双臂肌肉贲起,有皮肤的地方全部密密麻麻绣青紫色纹身,象件紧身衣一样,看上去无比诡异。

可怕,他象一只野兽,伏在己扑杀小动物尸身上。

少群有不吉预兆。

“你,你是谁?”

他慢慢蠕动身躯,双臂一晃,象两条大蟒蛇,十分惊人。

他抬起头来。

呵,奇怪,面孔出奇地英俊,一头乌亮的头发,浓眉大眼,一脸敌意,他左手五只手指紧紧扣着朱念慈的手,此刻忽然松开。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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