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海枯石烂(13)

作者:亦舒


杏友惊醒。

一额是汗,篇然醒悟,一年多过去了。

周元立,那个陌生的小孩,已经会说话会走路了吧。

天惭惭檬亮。

杏友维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没有变过。

她在晨曦里打量寄居年余的小公寓,也颇积聚了点杂物,大部份是参考书,一叠叠堆在工作怡边,此外就是食物,人好歹总得吃,牛奶瓶子、果汁盒、面包饼干……看得出她没空吃,也吃得不好。

还有几只威士忌瓶子,有个牌子叫庄尼走路,打开小瓶,喝一口,立刻镇定下来,又可以从头开始。

在这个清晨,杏友特别害怕迷茫,她是怎么会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子然一人,若果要倒下来,发臭也没人晓得。

街角传来警车鸣鸣哗哗的响声,一天又开始了。

杏友只得起来梳洗出门。

上午上课,下午去找工作。

小型厂家,厂房与办公室挤在一起,缝衣机前坐看的一半是华工,另一半是墨西哥人,白人老板看过庄杏友带来的各式设计样板,不出声。

杏友尴尬地坐着等候发落,如坐针毡,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那人问:"庄小姐可有本国护照?"

杏友据实答:"无。"

"居留权呢?"

"亦无。"

"那意思是,需我方替你申请工作证?那是十分麻烦的一件事。"

杏灰阶笑。

"让我们考虑一下,"那老板站起来送客,"有事我们会通知你。"

杏友还得向他道谢。

已经多次遭到滑铁卢,几乎有点麻木,但是不,内心仍然惊怖,自尊心荡然无存。

杏友放轻脚步,悄悄离去。

一路经过轧轧的缝衣机,大不了做车衣女工,总有办法找到生活,还有两只手是她最好朋友。

这两年真正时运不济,没有一件顺心事,路上布满荆棘,每走一步,都钓得双腿皮破血流。

才走到厂外,猛不提防,被一个深色皮肤的少年扑上来,一掌搁到她面孔,把杏友打退一步,他随即强抢她的手袋。

杏友金星乱冒,下意识拚命挣扎,不让贼人得逞。

手袋肩带扯断,杂物落了一地。

至危急之际,忽然有人见义勇为,奔过来喝止。

那少年大声咒骂,把杏友推倒在地。

杏友一跋跌在泥浆地里,坐在拯中,难以动弹。

那个好心人连忙帮她捡起手袋以及落在脏水沟里的各种图样。

他一边问:"你没事吧?"

他看到她坐着不动,把泥浆当沙发椅,不禁大为纳罕。

他趋近一点。

她抬起头来。

他看清楚了她的面孔,不禁深深震荡。

啊,鹿一般圆大悲哀的眼睛充满傍徨,瘦削小脸,短发凌乱,嘴角被贼人打出血来。

这个像难民般的女孩需要他保护。

他说;"我拉你起来。"

她忽然笑了,多么强烈的对比,她的笑容似一朵蓓蕾。

她轻轻说:"我不打算爬起来了。"

"什么?"他愕然。

"我没有能力应付这个世界,让我一辈子坐在这里也罢。"

他既好气又好笑,"咄,这罪恶都会的居民谁没有遭遇过抢劫非礼之类的事情,人人都坐路边不动,放弃、抱怨,那还成什么也界。"

杏友觉得这个人非常可爱。

她打量他。

他是一个棕发棕眼的年轻人,皮肤微褐,一时不知是何种族。

他伸出手来,"我是阿利罗夫。"一把将杏友自地上拉起来。

她的衣服全脏,狼狠不堪,饶是这样,仍然比他所有见过的女孩都秀丽。

他把图样交回给她,忽然看到是时装设计图款。

"喂,你是设计科学生?"

杏友叹口气,"是,刚刚见工失败。"

她抖抖衣服,唉,这下子浑身血污,又该上哪里去?

"贵姓名?"

"我姓庄。"

"庄小姐,我的办公室在附近,不如到我虚来喝杯热茶休息一下。"

"不好打扰。"

"怕什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杏友有点感动,这不是坏人。

"你是华裔吧,我原是法属犹太人,这两个民族问有许多共同点。"

原来是犹太人。

她跟着他身后走。

他的办公室在刚才否友见工的厂隔壁,同样是制衣厂,规模大许多,而且机器也比较上轨道。

"请坐。"

秘书进来,他吩咐几句。

一下子来了热茶及两件四号的女装。

"你若愿意,可以换件衣服,这是敝厂的荣誉出品。"

"谢谢你。"

杏友到卫生间换上干净衣服,用暖水抹掉嘴湿血渍,梳一梳头,才出来喝茶。

她发觉阿利罗夫正在看她的设计。

"见笑了。"

"哪里,我很欣赏。"

"处处碰壁。"

"为什么?"

"他们说没有特色。"

"有呀,朴素大方,永恒的设计,这些都是最大特色。"

杏友苦笑,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一个知音人。

她换上的是套炭灰色针织裙,略为收腰,更显得她楚楚动人。

阿利罗夫看得发凯。

杏友收拾好手袋,"我要告辞了。"

"喂喂喂,不急着走,刚才你说,你要找工作?"

"是呀。"

"庄─""庄杏友。"

"庄小姐,我们这里正等人用。"

杏友张大了嘴。

他把秘书叫进来,"安妮,请替我们添茶,有无蛋糕?拿些进来。"

然后转身问杏友:"愿不愿意考虑?"

"我没有护照,只持学生证件。"

"不怕,我们可以帮你申请工作证,你什么时候毕业,先来做见习生如何?"

杏友不置信地问:"当谁的学徒?"

"我呀,我是厂主,你别见笑,小规模,我一个人打理,正需要助手。"

杏友看看他。

那么爽快,那么慷慨,这个人难道是她的救星?

他立刻给她一张职员数据表格,"你可以在道里填写。"

杏友又不是笨人,当然知道机会难逢,反正带若整套数据,使到会客室填写。

秘书送了苹果馅饼进来,香气扑鼻。

她笑,"这是罗夫太太手艺。"

杏友一征。

有一把声音急急补充:"你别误会,那是家母,我未婚。"

秘书诧异地笑了,小老板今日是怎么一回事?

杏友把表格连同证件一起递上去。

阿利说:"我送你回家。"

他个子不高,衣着随便,很予人一种亲切感。

杏友笑笑,"我自己可以回家。"

阿利觉得她的笑容里有太多的涩意。

"住哪里,"他不给她推辞。

杏友讲了地址。

他意外,"呵,近村里,那边公寓很舒适。"

看样子环境不算太坏。

一会回来,非得把她的数据履历背熟不可。

到了门口,她轻轻向他道别。

"明天放学记得来上班。"

"是。"

回到公寓,恍如隔世。

杏友连忙淋浴洗头,把借来的衣服挂好,预备明日归还。

找到工作了。

再蟀多一蛟也值得。

第二日她与同学苏西说起这家公司。

"罗夫针织薄有名气,可是厂主叫约瑟,不叫阿利,我替你打听一下,看两家公司有无联系。"

下午,消息来了,"约瑟,是阿利的叔叔,二人均有声誉;两家公司赚钱。杏友颔首。"不过罗夫家族是犹太人,十分精明。

"谢谢忠告。"

"恭喜你找到工作。"

杏友肺踪,"已是班上最后一个找到出路学生。"

"他们要花样,你就给他们弄花样,别太固执。"

"是。"

"杏友,我看好你。"

"多谢鼓励。"

杏友那日到罗夫厂报到,阿利有事出去了,秘害招呼她在小房间坐下,给她工作指示。

"阿利过一刻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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