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对你说(出书版)(7)
作者:亦舒
“他已组织一个小组,包括考古及地质学者、工程师、通讯员等人,即时可以出发。”
当天晚上,琪低声对师母说:“我不知可否胜任。”
“那么多人诚意精心共办一件事,会有感应,一定成功。”
“金国做事一向如此,数十人跑去扎营,不眠不休一个月,寻找英灵。”
“真叫人羡慕,我们明知横加铁路两侧埋着数千名华工骸骨,却无力发掘。”
“琪,吴家成说,这次任务成功之后,他们设法在联合国提出此案。”
琪跳起来,“当真?”以物易物,相当公平。
张主任答:“你自己问他。”
吴家成刚好走进张家,带着一大堆资料以及手提电脑,雷琪心想,我还没有答应呢,但是她心念已动。
吴家成穿便服,深蓝牛仔棉T恤,这种便服中便服穿在他健硕身上,非常好看,他剪平头,双目炯炯,含着笑意。
他轻轻坐到琪琪身边:“我知道迁葬华工是你心事。”
雷琪点头。
“可是,华工并无任何记录可寻,很多时候,他们抵埗尚未登记,已经遭到意外,不比失踪军人,每件遗物,都有编号记录:他们的名字、军阶、编队,都可稽查,我们并且一早知悉,要找的是什么人,夏威夷设有本国最大鉴证所,储藏所有资料包括遗传因子样板,一经核对,即可知会家人,相反,华工连姓名都无。”
雷琪心酸。
“寻获之后,有打算怎样做?”
雷琪鼓起勇气,“无名氏墓。”
“你可有行动计划书。”
“我一直在做。”
“我希望一读。”
张师母叫他们吃饭。
吴家成一见整座清淡家庭菜,又赞又叹:“师母是最后一代会做菜给家人饱口福的女子。”
雷琪心想:尽挂着吃!
师母却说:“我会的,琪琪都有,且青出于蓝,琪琪在过去一年,每周末在舍下学烹饪,想吃什么,就带作料来实习。”
“噢,是吗?”
少校再抬头看雷琪,发觉她垂首黯然。
这是怎么一回事?
师母连忙岔开话题:“菜不足,饭吃饱。”
饭后琪琪说:“我回家看资料。”
师母说:“家成你送琪琪。”
步行回宿舍时,雷琪问:“张师母是你亲眷?”
“是家母的表姐妹。”
他忽然问:“你因何学做菜?”
“爱吃。”
吴家成微笑。
“我明天上午给你准确回复。”
吴少校很有把握,“多带些女性用品及电子蚊香,呵还有,华南儿童非常天真可爱,请准备糖果玩具。”
他信心十足,像雷琪一定会说“是”。
“各种防疫针及体检不可少,不是怕受到传染,而是怕我们把病菌传给香格里拉原住民。”
“再见,少校。”
他笑嘻嘻,“没有咖啡?”
雷琪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鼻酸,又不愿告诉陌生人,她一颗心已死。
少校见妙龄女没有反应,有点遗憾,她不觉他与她有可能的化学作用。
他讪讪道别。
少校回到张家,姿势完全不同,双腿搁茶几上,大口喝冰冻啤酒。
张主任讶异:“家成,我累了一天,想早点休息,你为何又打回头?”
师母笑,“他想知道琪琪更多。”
张主任不出声。
师母问:“家成你会随行?”
“我是此行总指挥。”
师母忽然告诉他:“琪琪是老张一个表婶嫁过继女儿的孩子,算起来,仿佛与你也是表兄妹。”
吴家成咧开嘴,“那多好。”
“一表三千里。”
“她是孤儿?”
“咦,为何这样说?人家父母健在,连姐姐兄弟共四人,都十分出色。”
“她双眼十分,何故。”
张主任插嘴:“家成,不关你事,我劝你回家静候答复。”
家成笑着放下啤酒瓶伸懒腰。
师母送他到门口。
他悄悄问:“为什么?”
师母忍不住回答:“她本来已经订婚,故此随我学烹饪,未婚夫却在一次公事中不幸丧生,琪琪是个伤心人。”
吴家成吃惊:“多久了?”
“约年余。”
“可怜。”
师母说:“最残忍是彼此相爱却又不能厮守。”
吴家成不出声。
“不过,现代妇女尚可寄情工作,在办公室琪一人可抵三人用。”
这时传来张主任咳嗽声。
吴家成终于告辞。
老张抱怨:“老妻,背后莫说人非。”
“我是老太太,这就是我的消遣,又怎样?”
“家成好像对琪琪有兴趣。”
“你不希望琪琪重新开始?”
“她自有分寸。”
“她知道什么,成日挂住实验室。”
夫妻俩终于静下来。
雷琪回到宿舍,把资料撒细读,这一读便到天亮。
金国资料公开、明晰、简单。
从一九四一年始,共八万五千名失踪士兵,二次大战时期还有七万四千七百九十一名尚未寻获,叫琪琪惊叹的是连那一名都清楚列出,而不是约莫地说约七万多名。
他们是多么认真严肃。
五角大厦正处理七千个案,每月可解决七宗悬案。
夏季日长,天亮透,鸟群开始争鸣,琪琪小时喜对母亲说::“鸟儿去上班。”
她打电话给吴家成。
他正在淋浴,听到喂一声,即使认出声音:“Q,早晨,答案如何?”
雷琪听到军官精神活泼声音,觉得鼓舞。
“几时出发?”
“越快越好,部队工程师已经在舜村安装碟型通讯天线,我把地形图带给你,可以来看你吗?”
“你不嫌蜗居简陋,我做好咖啡等你。”
雷琪用古歌地图搜索华南川省舜村。
说是华南。事实近西北,壤接缅甸,在湄公河及伊洛瓦底江附近,少数民族舜族在该处居住已近千年,务农,种茶。
雷琪又搜查一九四一与四二年金国空军战斗飞机路线,她像是上了历史课,颈后寒毛竖起。
吴少校带来早餐。
正是雷琪爱吃的白粥油条。
她惊喜:“你到唐人街去了。”
他一声不响,在厨房摆好碗筷,请雷琪入席。
他说:“二次大战金国在滇缅边界,用的是寇蒂斯P-40型战斗机,单引擎一人座,全金属,我们这次行动,就是要找这一辆飞机残骸,我们相信,四二年殉职的飞机师,姓班尼特,二十二岁,存货的话,已是百岁老人。”
雷琪喝一口白粥,不语。
“你三年前曾出差波士尼亚?”
雷琪点头。
“联合国维和小组对你印象深刻,说当时严寒,每天飘雪,小组不眠不休进行发掘。”
雷琪也记得,他们一组年轻人脱掉保护衣,甚至连外套也剥下,方便工作,脚踏在泥坑里,含泪挖掘,体温上升,遇冷空气凝固成雾,整个人冒烟,蔚为奇观。
“请准备护照、行李及笔记,下星期一出发,这是该次行动同事名单。”
“行动叫什么?”
“英勇。”
十分恰当。
数十人找一个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琪记得读初中时,实验物理科力量理论,数十名学生,围住一张桌子各自伸出两只手指,放台底用力往上抬……奇迹出现,那大桌居然被众学生们两只手指抬起离地。
就是这个意思。
少校站起,“星期一我来接你往锦田军用飞机场,届时你会见到同事。”
“明白。”
“你要注意健康。”
他轻轻离去。
身体那么高大强壮的他,行动宛如脱兔,低调敏捷,叫人难忘。
雷琪整天读同事资料。
肚子饿只吃热能饼干及水果。
主要工作人员包括考古学的凌挪亚,他家大人一定是信徒,并且敬仰那只方舟,照片里的挪亚粗眉大眼精神奕奕,嘴角有点调皮,他过去主要任务包括,啊,第三次发掘秦始皇帝陵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