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不是朋友(5)

作者:亦舒


他再笨也知道精次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精次看到他手臂上擦伤之处,“噫。”

“不算什么。”

他取起外套工具走向大门。

“请等等。”

精次递给他一只信封。

大牛道谢收下。

他离开那座华丽的住宅。

豆泥的车在街角等他,一见他便说:“我姊待你恩重如山,你好自为之。”

大牛不出声。

“好些没有?”

豆泥可能不知道,有种伤口,永远不会痊愈。

大牛当下不出声,眼睛看着窗外。

“你看你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叫人生气。”

车子驶抵社区学院,豆泥拉着大牛走进大堂,在布告板上找资料,“这里,每星期四堂,每课两个半小时,九个月分两个学期毕业,即一年整可拿证书,你要读哪一种?”

一四七是建造业。

这一科比较像男子干的工作。

豆泥相当内行,“来,排队报名。”

豆泥把他的证件全拎出交到大牛手上,在他耳边悄悄说几句,大牛点头。

学校接待员是一年轻女子,抬头问大牛,“报什么科目?”

“一四七。”

“请出示两张附照片证件。”

大牛把驾驶执照及公民证递上。

她核对一下,“嗯,你叫洪豆。”没看出不妥之处。

正想在报名单上加印,忽然钉书机被推跌地下,她转过头去,豆泥迅速把柜台上报名纸替换。

这一张,姓名才写着午牛两字。

接待员顺手在单上加印,“欢迎入学,请过那边做学生证。”

午牛松出一口气。

豆泥得意洋洋,“手法如何?”

简直可与妙手空空儿相比。

午牛慨叹:“嗳,君子可以欺其方,他们这些洋人也已叫咱们教得精明了,过海关就不易。”

豆泥不以为然,“他们是君子?兄弟,南北美洲全有原住民,人家在土地居住数千年,开心地游牧耕种,这批欧洲白人巧取豪夺,硬把土地霸占,骗术包括‘一粒玻璃珠换整个曼赫顿’,然后动辄叫支那人滚回祖家,话没说完,又把土地逐块高价出售……”

豆泥的公民课读得不错。

午牛取得学生证,即时挂在胸前。

豆泥在他耳边说:“一办妥结婚手续,你就自由。”

这说法有点奇怪,照说,有妻室再也不比单身自在。

他们取过书单及上课时间表离去。

“我载你到餐馆。”

豆泥成为大牛监护人。

大牛神情落寞。

“可要回家休息?”

大牛摇头,他自口袋取出设计师庄生给的名片,“我想到这个地方看看。”

“My Bad摄影室,一家照相馆叫‘我的错’,倒也挖空心思,招牌一见难忘。”

这年头,找生活不容易,非标新立异不可。

豆泥忽问:“大牛,将来你做老板,建造公司叫什么名字?”

大牛苦笑,“一辈子有工做已经很好,还想当家作主?”

“叫什么?”他追问。

大牛心里凄酸,不去理他。

“你我一般读完中学,你的成绩比我好十倍,数理化分数全盘优秀,不要为一个女人灭去志气。”

豆泥真是个可爱莽汉。

他把大牛载到摄影室地址。

“枣泥叫我办些事,我一小时后接你可好?”

大牛点头。

(七)

他按门铃,有人来应,“找谁?”

大牛看一看名片,“米兰诺。”

“阿米正工作,你在一旁等。”

有人给他一杯咖啡。

他走进摄影室,便知道这名字古怪的工作室实际上工作态度严肃,器材与设备先进,地方洁净,井井有条。

他们在拍摄泳衣广告。

男女模特儿均穿同一款式小小泳裤,女模裸胸,也不遮掩,任由化妆师全身扑粉。

大牛觉得尴尬,但是全体工作人员自然自若地走来走去,司空见惯,视若无睹。

他静观其变。

只见摄影师叫两女一男模特儿躺下,三人挤得紧紧,脸带笑容,整理头发化妆后打好灯光开始拍摄。

大牛需要一份这样的工作否?

他想不。

他悄悄转身离去。

这时,有人把手搭在他肩膀。

他转头,看见一个文秀的年轻人,笑容可掬,“你是午牛?庄生与我提过多次。”

这想必是米兰诺。

他笑:“我们今天刚好拍摄裸照,但不是天天这样。”

大牛点头。

“我们替你拍些档案照可好?”

大牛摇头。

“没打扮不要紧更加自然。”

大牛答:“这工作恐怕不适合我。”

“我们也拍摄牛仔裤广告。”

大牛见他如此客气,不禁微笑,“替我问候庄生。”

那年轻人说:“真是我们的损失,请记住是敝公司先与你接触,若有转机,第一与我们联络。”

大牛只是陪笑。

年轻人送大牛出门。

大牛走到门口,给豆泥电话。

豆泥不服,“我成了你司机跟班。”

大牛回餐馆工作,他向大厨请辞。

大厨瞪眼,“可是有别家挖角?”

大牛致歉,“我决定上学跟一门手艺。”

大师傅讶异,“那又是什么?”

“一四七建造业。”

“一五一是厨艺,你不如读那个,一边又可到我处实习。”

大牛庆幸他有这许多选择。

“建造业日晒雨淋,多么吃苦。”

大牛搔搔头,“力不到,不为财,生计都辛苦。”

大厨叹口气,数一数双手烫痕刀疤,“真是的。”

有人在旁边听见,轻轻说:“女子最苦是出卖色相。”

大厨接上去:“男人最惨做拳手,都是出卖皮肉。”

大家都有点黯然。

可是随即又忙起来,挥着汗,手脚不停,开头出卖劳力,真不惯,浑身酸痛,随后练出来,习以为常。

下班,看到枣泥在后门等他。

她说:“押你回家。”

见到大牛在喝啤酒,抢过瓶子,扔进垃圾箱。

大牛无奈。

“我替你约了红宝,下星期六晚上,在唐人街大班茶餐厅见面,你理一理头发胡髭。”

大牛唯唯诺诺。

“你还在难过?”

大牛颓然,“枣姐,我一辈子都不会复元。”

“胡说,再给你一天时间。”

大牛指指左边肋骨,“这里隐隐作痛。”

枣泥不愿纵容,“你不过是摔痛还是撞痛,擦些药膏就好。”

大牛垂头不语。

“我与你妈说得很详细,你约一年后可获证件,立即申请两个弟弟留学,届时,你欠她债项,一律还清,还有,红宝那里的结婚费,我已替你垫付,你方便时才还给我。”

大牛问:“为什么对我家那么好?”

枣泥想一想:“那是华人千年老品性: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对于同胞,总想帮手。”

“也不应这样周到。”

“怎样说?我是一个细心的人。”

“假结婚程序如何?”

“同真结婚完全一样,故此我一直觉得我结过两次婚,也许,已不配有第三次,限额已满。”

枣泥身份神秘,大牛只知道他来到异乡,手上拿着,就是后母给的洪枣家地址。

漂亮的洪枣还亲自来接飞机,举着纸牌子,上边写“午牛”两字,与一个漫画笑脸,无比亲切。

之后,她就把他当兄弟般亲热照顾。

洪枣究竟与后母什么关系,她不说,他也没问。

大牛终于说:“那笔款子,我分三期还你。”

“慢慢,不急。”

当夜,大牛喝两小瓶啤酒,总算入睡。

白天还好,有事要忙,一到晚上,失意灰心感觉,似一重山般压在头顶,挥之不去,心头有一种钝痛,他掩着胸膛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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