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芬郡奶油(16)

作者:亦舒
身上时时有股婴儿的酸臊味。

孩子扶著她大腿叫妈妈,她大惊失色,“不,我不是你妈,社会风气仍没开放,单身母亲受人歧视。”

贤媛没好气,“这是阿姨,叫姨。”

“不行。”雅量又抗议:“我是小姐,叫杨小姐。”

她对幼儿说:“小姐。”

那孩子抬起胖头:“姐。”

“乖,做得好,有糖吃。”

贤媛啼笑皆非,在这种七窍生烟,兵荒马乱的情况下,杨雅量居然记较一个称呼,也太会苦中作乐了。

“她们都是阿姨,我是小姐。”

那幼儿从此叫她“姐”。

品藻渐渐愿意起床,可是精神恍惚,“谁付房租,谁请佣人?”

雅量叫她放心,她把所有的积蓄取出死撑,算过大约只可用一年光景。

她陪那孩子读故事,她爱西游记,故此把悟空介绍给他:“看,他浑身是毛,头上毛毛,同你一样,”雅量还特地卷起孩子的衣袖,轻抚他汗毛,“毛毛,毛毛。”

孩子忽然领悟,点著头说:“毛毛。”

从此,毛孩这个乳名便开始沿用。

品藻自然看不过眼,这是那一国的儿童教育?这孩子遭雅量荼毒,起码要用十年时间才能忘记那些荒谬教条。

可是,只有她能叫毛孩停止哭泣,也只得将就。

一次帮毛孩洗澡,用手指搔他乳头,孩子怕痒,嘻哈大笑。

贤媛马她拉到一旁,“雅,婴儿也有尊严,不要碰他私人部位。”

雅量有点惭愧,“明白。”

可是贤媛自己却走近毛孩,用很肉麻的声音说:“哎唷你这可爱的毛头呵,来,亲一个”,卟卟卟与他嘴对嘴接吻。

雅量气结。

一个凌晨,天气比较热,雅量与毛孩子搂在一起放睡,肉贴肉,出了一身汗,朦胧间忽然看见有人站在他们面前,吓一跳,看仔细,才知是品藻。

“品藻,你起来了,我替你斟杯咖啡。”

“就你在?贤媛与保母呢。”

“回家去了。”

品藻流泪,“我的孩子--”

雅量把幼儿还给她,这是她多月以来第一次抱儿子,毛孩自梦中惊醒,照例大哭。

雅量放心了,品藻仍然爱孩子。

品藻说:“雅,劳驾你。”

雅量回答:“你知道我,有事没事都几天不睡。”

“你快往加拿大升学了吧。”

“不急。”

“贤媛的婚期也近了。”

还有,积蓄也快花光了,怎么办。

“孩子壮大很多,”雅量告诉她:“本来以为他脸上与身上的胎毛会脱掉,可是越长越密,是一种遗传吧,我们现叫他毛孩。”

过几天,雅量替毛孩拍了些照片,再写一封信,寄出去。

雅量哪里会带孩子,幸亏外国人无论什么都著书立论,从进化论到如何发财、育婴,均有参考书。

雅量一边读书一边带毛孩,倒也中规中矩,一年下来两人形影不离,她一进门孩子便移动胖腿兴奋扑出,“姐,姐。”

她嗜甜,带着毛孩一起吃,冰淇淋、巧克力、蛋糕,她“唔”一声享受,毛孩也跟着嗯嗯连声,惹得大家都笑,暂忘伤痛。

雅量告诉贤媛:“看到品藻例子,我已决定永不结婚生子,实在太过吃苦。”

品藻说:“天无绝人之路,方家父母突然出现,找上门来。”

雅量不出声。

那天她抱着毛孩到公园坐秋千,忽然接到贤媛电话:“速回,有要事。”

她抱着毛孩气喘喘回到家,一打开门,看到一对老年人坐在狭小的客厅里。

雅量何等明敏,立刻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她连忙称呼:“方先生方太太。”

是,品藻的公婆到了。

不知怎地,雅量把小孩紧紧掐在怀里,毛孩那时已有廿多磅,不大轻,可是雅量没有把他放下的意思,小毛头贴在她胸前,两人都汗湿,头发贴在额角。

老太迟疑,“不是男孩吗,怎么扎辫子。”

贤媛连忙说:“是男孩,等爷爷帮他剪头发。”

贤媛示意雅量把孩子放下。

雅量放松一点,把毛孩身子转过去,对着老人家,帮他掠起额前头发,只见那小儿浓眉大眼,萍果似胖胖面颊,像洋娃娃,方老一看,发觉孙儿同英年早逝的儿子幼时长得一模一样,他老泪纵横。

贤媛教孩子:“叫爷爷。”

品藻一直苍白着脸瘦弱地端坐,一声不出。

毛孩福至心灵,“爷爷。”

方老把他抱过去,转身,他不愿被年轻女子看到他哭。

雅量双臂忽然一轻,几乎虚脱,她轻轻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一瓶冰冻啤酒喝,她在小凳坐着发呆。

她听到方老先生说:“品藻,让我们照顾你,请原谅我们来迟,孩子快要上学前班了……”

雅量放下心来。

这时贤媛走进,她与雅量紧紧拥抱流泪。

贤媛说:“险过剃头。”

雅量记得她静静离去,走到门口,胖小腿咚咚忽然跑近,雅量蹲下,双手把他两边脸颊往当中挤,他小嘴嘟出,雅量大力亲他一下。

“再见,毛毛。”

雅量再也没有回去。

她觉得功德已经圆满。

贤媛说:“要过好几年,我才明白,天下哪有巧合,想必是你通知两老,做了仲介。”

雅量不出声。

“雅,你天生有侠义精神,我们三人当中,品藻蠢如猪猡,我笨钝不堪,只有你冰雪聪明。”

雅量仍然不说话。

“瑕不掩瑜,我永远乐意做你的朋友。”

雅量再替老友斟酒。

“会喝醉。”

“那就别回去,在此留宿,不过,锁好房门,提防丹麦人忽然回来。”

“啐!后来你去加拿大,很少与我们联络。”

“半工读忙得透不过气。”

“十多年你回来过两次,暑假毛孩均被祖父送往欧洲旅行,我随后结婚,比你更忙。”

“都熬过去了。”

“婚姻生活如何?”

雅量答:“苦闷到极点,时时要穿着式样丑陋丹麦国制晚服出席无聊酒会,累得腰酸背痛头昏眼花,在同胞与老外眼中都是一个向洋男献媚的黄女。”

“雅量。”

“我真不耐烦种种管束,你想想,世上哪有端庄又好看的女服,晚装至要紧诱惑,最好是肉色网纱上钉两颗亮片,我真的腻得透顶。”

“已经结了婚,总有家庭生活,你以为是大学时期的小男朋友,整日只关在房里温存。”

雅量突发奇想:“可否叫大丹白天另找一个妻子。”

贤媛没好气,“你什么都说得出口。”

过几天,贤媛放完假走了,雅量的大丹也回来了。

他看到厨房一角堆积如山空酒瓶。

“招呼过谁?”

“老朋友。”

“是男是女?”

雅量凝视他,“他们是贤媛母女,多年老朋友。”

大丹微笑,“那多好,下次别忘记我。”

雅量推他一下,“轮到我问你,你在本国又见些什么人。”

他捧起她的脸,“你毋须怀疑,我只爱你一人,别的女人,我起不来。“他抱紧雅量。

雅量不出声。

第二天,她陪他去置西服。

试穿时一个年轻服务员对英伟的尼可莱耶爱不释手,目中无人,大胆地抚他肩膀手臂,佯装看视西装是还否合身,又蹲下摸他大腿。

雅量唤来经理:“请你另外派人替华顿先生服务,把那女孩叫开。”

经理即时明白,“安琪,你去听电话。”

大丹看着妻子乐不可抑。

在车里他问她:“为何突然吃醋,你从来不理这些。”

雅量回答:“我老了。”

“你妒忌的样子特别可爱,使我神智恍惚。”

雅量责备他:“那女子如此越礼,你也不支开她。”

“过来,”他把她拥在怀中,“你对我忽然专注,莫非做了什么亏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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