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芬郡奶油(15)

作者:亦舒


所有学生都被吸引住。

站在台上讲学,不但是学问,也靠演技。

他浑身酥痒地坐在后座听妻子讲述英国诗人笔下的爱情故事。

学生问:“杨教授喜欢何人诗篇?”

她不假思索回答:“拜伦勋爵。”

接着她说到莎翁,济慈,雪莱及宗教诗人尊邓。

前排有学生说:“她真漂亮。”

“清丽脱俗,硬是与过度炒作的庸脂俗粉不一样。”

大丹听了不言语,这群学生也够调皮。

家里佣人也有话说。

清洁工同厨子讲:“原先以为先生是外国人,比较容易服侍,太太呢,难免恃宠娇,可是两个月下来,我倒放心了,太太十分客气,绝不麻烦,‘谢谢’,‘请’,平常半日也不讲一句话。”

厨子接上,“先生有点疙瘩,喜欢吃鸡毛菜及荠菜,要洗得一粒沙子也无。”

“白衬衫每天要熨得笔挺。”

“司机说,太太绝不麻烦他,自己一人乘地铁到处走。”

“她自小在外国长大,外国人脾气,所以嫁外国人。”

司机说:“大使馆在东三环北路,往哪儿走到芳园最近?”

“去芳园干什么?”

“他们要听昆曲。”

并排坐着,大丹紧紧握住雅量的手。

他们观赏牡丹亭中《惊梦》一段。

两人都没听懂,要靠一旁字幕解释,可是曲与词中靡靡情意,如同听印度释他一般,不难引起共鸣。

他轻轻在她耳边说:“杜丽娘盹着了,她梦见情人,哟,他们要合欢了。”

雅量睨他一眼。

他在她耳畔呵气,“我们回家曲吧。”

雅量只得陪他离座。

两个工人的结论是:“他们极其恩爱,无时无刻不在拥抱接吻,开头我看见觉得不好意思,可是他们落落大方,我也变得见怪不怪。”

本来最反对华女嫁洋人的她们,忽然变得开明。

蜜月期已经过去,使馆工作十分繁忙,他时时要返回本国述职,一星期起码一两次要妻子陪同出席应酬。

这还不止,有许多慈善活动,剪彩,颁奖……都要主持,累得雅量想哭。

她一向自由自在,从来没吃过这样苦头,化妆梳头穿着丹麦设计师的古老鸡尾酒服,与陌生面孔应酬。

幸亏她记性上佳,几乎过目不忘,有一次一个娇俏过度穿低胸晚服的染金发女子向她丈夫走近,提高声线说:“大使,好久不见——”

尼克莱耶低声问雅量:“这是谁?”

“英国防部长现任艳星女友纳奥米。”

他如释重负,向前招呼,“纳奥米,部长好吗?”

这种生涯叫雅量想起寄宿学校里的三餐饭菜,食不下咽,但是不吃不行。

做大丹的女友,那是没话说,他漂亮英伟,生活品味一流,他毋须商榷地爱她,但是做丈夫,雅量觉得压力太大,职务吃重繁琐。

雅量恶补丹麦语,老师帮她自基本文法学起,可是来不及了,她原句死背,“国土约一万六千六百平方里”,“人口五百余万”,“你可知力高积亦是本国产品”,“在联合国,我们的态度是——+

她也学会“大使,你对爱妻需要温柔”,“你得更加爱我”等句子,可是用不上,她越来越沉默,严重影响两人感情生活。

大丹说:“如果太倦就辞却教席。”

对不起,雅量想,她不要学其余那些外交管夫人。她一向有自己生计。

一日在家,练会话倦得头生烟,佣人忽然进来说:“太太,有访客。”

雅量出去一看,原来是贤媛与女儿小捷,她高兴得落泪。

贤媛连忙说:“怎么了怎么了?”

“一言难尽。”

小捷问:“那丹麦人在否?”

“他回国去了。”

贤媛即时问:“去多久?”

“三至五天不等。”

“你要当心,他前妻在那边。”

“贤媛,我都快要便成他前妻。”

贤媛骇笑,“有话慢慢说。”

小捷说出她的要求,原来她与几个同学结伴旅游,需要一辆车子与可靠司机导游,雅量立刻慷慨答允借出座驾。

小捷出去了,她们在有时间说话。

雅量叹口气,“好想念你们。”

“品藻与自新的关系进行得很理想,我也时时约会。”

“千万不要结婚。”

“可是合住在开销上省得多。”

雅量底声答:“闷死人,像一份鸡肋似牛工。”

“他对你可好?”

“不是不好,但我不习惯为人妻子。”

“才三个多月,过些时候会习惯,雅量,年纪不轻了,你那野孩子般脾气也该收一收。”

“越是年长,在世时日越少,越该追求自由。”

“你当日决定也太过急促,没想到你会赌气。”

雅量取出酒,调两杯莫希多。

贤媛笑了,“在四合院里喝古巴鸡尾酒。”

雅量像是有话要说,但是终于没开口。

贤媛与她一齐长大,老朋友了,知道她心意,轻轻说:“毛孩已经离家出走。”

雅量不出声。

“你也真是。”

雅量脸上露出快常落寞的样子。

“毛孩与同学到内蒙写自治区法律系统,做完功课他跑到大兴安岭露营去了,离京倒是不远。”

雅量又斟一杯酒。

“那孩子,你记得吗,两岁多,他父亲离世,我们一起照顾他,那一年,你付出的时间与物资最多。”

雅量轻轻说:“当时我不知道是他。”

“但,你也太荒唐,那么年兴的男孩。。。。。。”

“他很有经验。”

“这件事我谁也不帮,他们母子有一日一定会冰释前嫌,但是你永远失去好友。”

“你特别乘飞机来训话?”

“我挂念你雅量。”

“我一塌糊涂。”

“阿雅,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吃喝玩乐,风流快活。”

“老了谁陪你?”

雅量笑。

“亏你是名教授,一窍不通。”

“你同虽约会?”

“大家在状态最佳时见面:网球教练,室内设计师,法律顾问。。。。。。彼此做伴,散散心解解闷。”

“那多好。”

晚上,小捷邀她两到会所神心,实则要阿姨付帐,雅量一向慷慨,大方应允,开好几枝香槟。

好几个年轻男子看到她们便围上答讪。

贤媛意外,“都像毛孩那样年纪呢。”

小捷轻轻说:“他们大慨想找外快。”

贤媛同女儿说:“我与阿姨先回家,你们要在十二点之前返回宿舍。”

雅量拉在她走,“少废话。”

回到家,她们吃消夜,继续喝酒,聊天。

雅量很开心,“像大学时期一样舒畅开怀。”

“那时不知怎地,什么都可以叫我们大少一场:测验拿一百分、马路工人的裸胸、一管身口红、男生的约会……那时的世界是蔷薇色的”

雅量不出声,因为那时,无需负责。

“长大了什么都不好玩,一切开始乏味,尤其那一年,品藻丧夫,家里失去经济支柱,精神崩溃的生寡天天想抱住幼儿跳楼,愁云惨雾,我整个人生观都改变了。”

那确是一段艰难日子。

“整整一年,我们陪她熬过,毛孩才两岁多,骤然不见了父亲,妈妈且不愿再抱他,时时哭泣,又脏又臭又饿,可怜,打开他们家门,有一股霉臭味冲出。”

是,雅量也还记得。

“你替她雇了保母,放学立刻赶来帮手,带孩子,品藻仍然卧床不起,双眼没有焦点,看着天花板,像一个瘫痪病人。”

大家在二十出头,经不起打击,缺乏应变能力,孤苦的品藻幸亏有好同学帮忙。

好些时候,雅量记得她把那哭泣的幼儿紧紧抱在怀中,在沙化入睡,直至天亮,保母接更,她才去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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