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唱团(11)
作者:韩寒
英文脏话用到“F”字时,是直接攻击你本人、征服你本人,不是为了要变成你爸爸或你祖宗。英文吵架,如果为了羞辱你,会叫你“亲我的屁股”或者“滚回去搞你自己吧”。这两件事,放进日文恐怕也会失去杀伤力,再度沦为两件令人开心的事。虽然英文脏话,很遗憾的,和中文脏话一样,也没有放过我们大家的母亲,但当英文骂说“你这个搞你母亲的人”时,可能是上承希腊悲剧里“与自己母亲上床”的乱伦诅咒,是在说“你是个被诅咒的混蛋”的意思。
比较起来,英文这种直接攻击对手的脏话,我比较容易接受。而中文这样连累对手的母亲和祖宗,只是为了变成对方的长辈,我觉得很“原始部落”,很无视 “每个人都是独立自主的个人”的原则。
回想人类聚居的形态,还在”原始部落“的时期,部落之间为了争夺食物和地盘,必须不断扩张自身的战斗力,自己部落的人越多,争斗时就越有胜算。在这种心态下,抢着当别人的爸爸,抢着满街认儿子,才有意义。换作是任何一个现代社会,你走在路上,有陌生小孩过来拉你袖子叫爸爸,你只会觉得事情有诈,你是遇上了骗子,避之惟恐不及。但以骂脏话来说,活在现在社会的我们,却还是很热衷”操丄你妈“、”操丄你祖宗“,就算不是吵架,口头禅也还是热爱说”老子我就是这样“、”你爸我就是不爽“这类的话,说了觉得很有气魄。这是我说它们”原始“的原因。
至于这个路线的脏话,蔑视个人价值,那是更不用说的了。对方的妈,本身绝对是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个体,你如果真有兴趣和她上床,就好好施出你的手段去吸引她,向她求欢,怎么可以不但不顾她本人的意愿,还一味地把她”简化“为别人的妈,把她”简化“为自己变成对方爸爸的”工具“,最终把她”简化“为吵架吵赢对方的字眼。
脏话当然只是脏话,每个民族的脏话都很”古老“、”幼稚“。日本人老师骂对方”笨蛋“,美国人常常骂对方”大便“,都很浅,很幼稚。但起码这些脏话,都是光明正大地冲着吵架对手的本人而发的。
相对来说,中文这一路脏话拐弯抹角,不好好攻击对手,却只想着拐这弯去牵拖对手的长辈,追求一个已经没有现代意义的古老标本:极力扩张本家的血脉。为了服务这个古老的目标,一切个人无言地被简化为”兵蚁“、”工蚁“,只要繁衍后代,扩张血脉,就算实现生命的意义了。这种脏话,不是脏在字面上,是脏在背后躲了千百年的那个态度。
我幸好不是别人的妈,我如果是别人的妈,被中国这一路脏话”简化“了这么几千几百年,老子我肯定要不爽的,肯定要每次想到,就骂一次”我丄操丄你祖宗十八代“。
独唱团-绿皮火车 作者:周云蓬
我家住在铁西区,是沈阳的工业中心,“铁西”名字的由来是因为有个铁路桥在我们的东边。每次坐公共汽车路过那里,我总要踮起脚向桥上看,那里时常会有火车经过,那种力量和速度,以及它要去的远方,令一个孩子兴奋恐惧。
后来,我患上青光眼,妈妈带我去南方看病,那时从沈阳到上海需要两天一夜,感觉真是出远门。走之前,很多邻居都会到我家来,让妈妈帮带上海的时髦衣服、泡泡糖,奶油饼干……很多小朋友甚至羡慕我说,他们也想有眼病,那样就可以去上海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
在火车土,孩子的兴奋就那么一会儿,接下来是疲惫困倦,妈妈把她的座位也空出来,这样我就有了小床,睡得昏天黑地:那时不懂事,不知道妈妈这一夜是怎么熬过去的。快到长江的时候,妈妈把我叫起来,说前方就是南京长江大桥,在无数宣传画上看到过,就是两毛钱人民币上那个雄伟的大家伙,我就要亲眼看到了。
在夜里,过桥的时候黑咕隆咚,只看见一个个桥灯“刷刷”地闪向后方,想象着下面是又深又宽的江水,火车的声音空空洞洞,变得不那么霸道。大概持续了十几分钟,当时想这桥该多长啊,一定是世界上最长的桥,就像我认为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沈阳是中国最大的城市,当然除了北京。
二
我十六岁了,是个失明七年的盲人,确切地说,我是个像张海迪一样残而不废的好少年。我可以拄着棍子满大街地走,能躲汽车过马路,能进商店买东西。
一天,我告诉妈妈要去同学家住几天,然后偷偷买了去天津的火车票。那时我已羟知道,沈阳只是个落后的工人村,远方还有成都武汉天津北京。
我乘坐的是从佳木斯开来的火车,因为是过路车,没座位。我坐在车厢连接的地方,想象着将要面临的大城市。我终于一个人面对世界了,拿出事先买好的啤酒和煮鸡蛋,喝上两口,干是世界就成我哥们了,和我在一起。
坐在我旁边的是个老头,他咽着口水,说小伙子,能给我一口吗?我把自己喝剩下的半瓶啤酒给了他。他说我看上去就不是个凡人,将来一定前程远大。我一高兴,又给了他两个煮鸡蛋。
到天津,住在一家小旅馆里,一天两块钱。在街上走,听了满耳朵的天津话,接下来坐了两小时的火车,到了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
那时我那么崇拜文化,一下火车就去了王府井书店,还没拆的那个:傍晚,去了陶然亭,因为我刚听过收音机播的《石评梅传》,想去拜祭一下这位遥远的才女。
三
爸爸说,你要想唱歌,就得向毛宁学习争上中央电视台,人家就是沈阳混出来的。这时,我已经在北京卖了一年的唱。攒了一书包毛票-那是卖唱赚来的。我要去云南,确切地说是去大理。从北京到昆明,五十个小时的硬座……
头十个小时,是时云南的慷憬,想象誓那些地名,仿佛摩挲着口袋里一块块温润的玉石。
十个小时后-这玉石也有点混浊,怎么熬时间呢?我开始留意周围人的谈话。
斜对面座位上在聊原子弹歧在哪里,还有三八军,林彪。我听了一会儿,换个台,后面隔一排在现场传销,讲金钱成功-人生的境界r 再换个角度,远处,有个姑娘说着她即将见面的男朋友,好像在昆明教书,她买了一水桶齣玫瑰花去看他。姑娘说得正陶醉呢,不想水桶漏了,淌了一车厢的水。
二十个小时后-周围的声音都变远了,有点像喝醉酒的感觉,开始回忆自己看过的某本小说,或者考自己-如前年的今天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然后加大难度,五年前,六年前,七年前……有时候,感觉自己某段时间消失了,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段日子活了些什么内容。于是,精神头来了,慢慢地找线索,迂回着手挖脚刨,朝记忆的盲区匍瓮前进。
三十个小时后到贵州,困得实在受不了了,干脆放下矜持,躺在车厢过道上,别着头蜷着腿,那真是安忍如大地。可是,推小车卖东西的人来了马上要爬起来,走了再躺下,还有上厕所的人从你身上跨来跨去……那时,我的头发已经留长,活了半辈子,没想到头发也可以被人踩。
昆明的梅予酒太好喝了,小饭店太便宜了,一放纵,几百块钱就花光了,接着到处找酒吧唱歌,未遂,再不走,真得要饭了。恰巧长沙有个朋友愿意收留我,就买了一张到怀化的票,还有大半程的时候我只能逃票了。平生第一次犯法,非常紧张
车过怀化累已蛏失效,怕查票,偏偏不来,却在想象中吓唬你。后米,我想到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就主动找土列车员,询问天气情况,问他几点了,问湖南有啥好玩的,问他喜欢啥音乐,问得列车员不耐烦,躲着我好几回,终于活学活用“孙严兵法”逃到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