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还记得我否(16)

作者:亦舒


可儿忿然,“你懂什么,你是粗胚,你哪里知道爱情,你从来不配。”

“你们女人,就爱盲目叫男子牺牲。”

可儿反驳,“琼的牺牲岂非更巨,她连人也不见了。”

奇志轻轻说:“尽管爱后失去,也胜于终身未爱。”

“听,听。”

朱佳说:“你们女生瞎浪漫,试问大洋如何收拾残局?”

大家沉默。

“他还是得活下去可是,他被放逐到什么地方?”

奇志却十分固执,“我不介意做他,他可以不停思念她,他可以做梦看到她,他有她的记忆,”奇志沮丧得不得了,“我什么都没有。”他们唏嘘地离开荣大洋旧居。

过两日,梅柏上任,小组本来打算同时辞职,但是梅柏却诚恳地说了番合情合理的话,请同事们给他机会,一起工作,冰释前嫌等等。连局长也现身说法加一把嘴,劝慰小组留下,众人犹豫。

“大洋会要我们怎么做?”

“大洋会希望我们好好做下去。”

“为什么我们相信可恶的大洋。”

朱佳这样回答:“因为大洋在办公时所做一切都属无私。”他们打消辞职意愿。

奇是奇在梅柏真的改过自身,与同事有商有量,从前的飞扬跋扈全部消失,对女下属也不再轻佻,他似乎立志把大洋当榜样。

小组又安顿下来,破案率高达九十多巴仙。

华生太太每次探访他们,都说不出的难过,仿佛只有她一个上年纪的人记得荣大洋,年轻同事太过善忘。

他怀念那高大英俊的年轻人,只要她一声“大洋呢”,再复杂的案件也可望解决。他进局里才廿六岁,她已经四十六,若果不是这段年龄差距,她会放胆追求他,剧本里的人物与地点都对上了,但时间大神却嘲笑她。

华生并没有把爱念放心里,她喜欢大洋,所有同事都知道。他走了以后,她时时怀疑她会在长廓碰见他,他总是有礼地称她为女士。她就是喜欢他,浓眉大眼长睫,饱满的嘴唇,笑起来左颊有一个酒窝,却极难得露出笑脸,她爱他的矜持内敛,不像梅柏那孔雀般虚荣。如今大洋不在她身边,她忽然寂寥,像老了十年,她计划退休,对属下也盯得不那么紧。大洋说得对,当时,她应当拒绝林上校这位贵宾,但是,她要面子,她好胜。华生深深叹息。

到这个时分,荣大洋在明县大学教世界历史,已有一年多光景。

世界历史是学生最大畏惧的科目之一,许多史实年份人名地名需要记诵,战争条约清清楚楚一丝错不得,故此开班时四十个学生到学期中往往已退剩十数人。

但荣大洋不经意又创下新绩。

他的历史班学生越来越多,达六十多人后超额中,慕名而来的学生得不到学会,也情愿旁听。不过这时的荣大洋,即使是华生太太看到,也不会记得。

他的大胡须约有半尺长,纠缠卷曲的头发披肩,只大概看到眼睛鼻子,身上鹿寨穿一件旧灯芯绒上衣,本来硕健身段,已瘦得只剩筋骨。他沉默无言,不能参与任何社交活动,同事背后叫他‘怪人’或者‘野人’。一个文学系女教授说:‘真想把他强行拖到后巷用那种电动剪羊毛机把他的毛发全部剃光’她被其余人笑有性虐待。但说真的,谁都想看清荣讲师清理后的样子。

他讲课时有一股魅力,深入浅出,感情丰富,描述战争,尤其动人:[往往是一班意气用事的酒囊饭袋指使一群真正英勇的爱国士兵到前线送命。。。。。。]他举了很多个例子。

同学悚然动容。

[什么叫劳师远征不为也,什么叫哀兵必胜,什么叫师出无名,历史是由一场场战事组成,战争改变历……]课室天天挤满学生。

讲解虽然动听,但是大家都怀疑讲师有可能好几天没洗澡。故此与他保持举例,很少走到他身边发文。

细心的女学生发觉他一双手相当粗糙,象是个做木工或者陶瓷的人,他还有一只十分丑陋的老狗,一见闲人就恶形恶状咧开嘴露出尖牙。他独居。

只有宿舍附近的医科仇教授夫妇对他友善。

是有这种人:独具慧眼,看人有能力看到心里,他俩欣赏今日的荣大洋。

两老甚至想介绍女友给他。

一个聪敏的年轻女子对师母这样说:[如此怪人,要了解或者改变他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让他关在自己的世界好了,我不会企图打动他,河里有的是鱼,我不会舍易取难,自寻烦恼。]又说:[那么多男人,那么少时间。]

仇师母猜想这是现代女子最新求偶观。荣大洋双手粗糙,是因为结绳网,他做了绳床,送一张给仇教授,留着特大的自己躺着晒太阳,有时睡着,晒得整个肩膀是雀斑。仇师母看着绳床,“全是美丽的十洞结,荣大洋心思缜密。”

“他教历史,自然如此。”

“他的内心世界一定奇幻。”

“也许,单纯如小孩。”

大洋像是断绝七情六欲,每天只管吃与睡,要不就是做功课,像一个小学生。

一日,他在绳网上读书,忽觉眼困,迷蒙中看到亡妻抱着幼儿站在他面前,他不禁轻问:“你好吗?孩子好吗?”刹那间,他看清她的容貌,“琼,是你”,他双眼模糊。

这时有人敲纱门,“我找荣大洋,请问他在吗?”

大洋惊醒,“哪一位?”

他走到纱门前,看到旧同事刘奇志,大洋一眼认出他,奇志却犹疑,“我找荣大洋。”

大洋伸手拍一拍他肩膀。

“大洋,是你!”

“进来说话,什么风把你吹来。”

“大洋,年多两年,你音讯全无,这就是你不对了。”

大洋看着他,这瘦削的文弱天才书生同以前一模一样,一成不变。

他让他喝啤酒。

“还在原位工作?”

奇志说:“我们牵挂你,大洋。”

大洋看着他,“放心,我很好。”

奇志说,“我猜想鲁宾逊漂流十年后的样子与你差不多。”

那只狗走近喝水。

“你的沙皮?”

“它是一只流浪狗,我负责喂它。”

“大洋,我们四个仍在寻觅,还没有异性朋友。”

大洋微笑,“特工难找对象。”

“大洋,华生要见你,差我来通报,否则,我真不知你躲在学府。”

大洋意外,“我不打算回去工作。”

“她说是私事,请你乘一次飞机,面谈商议。”

“你远道来访,就为这个?”

“大洋,我想见你。”

“愿意陪我下棋?三盘两胜。”

“大洋,见华生之际,把胡须理一理。”

“你几时如此婆妈?”

“大洋,我真羡慕你一脸胡须,我就没这种天赋。”

大洋摆开棋子,不到十分钟就输给奇志。

“大洋,你已失去争斗之心。”

大洋不出声。

隔两天,奇志告辞,他也不是没有收获,他出入校园,认识一个物理科女生,两人不知何故谈起以色列国防科技研究组诸多小发明,一直谈到天明,他们交换了电邮号码。奇志再三祝福大洋才回转。大洋却一直未有与华生太太联络。

时间与空间对他已失去作用,他不再追求什么,也无斗志。

大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身上不要跳出虱子,他已心满意足。

一日下午,正在授课,校务处有人进来,到他耳边说几句话。

大洋一怔,想一想,对学生说:“早退十分钟,下一课补回。”

大洋走到接待处,看到华生太太背影,她亲身探访,他忽然内疚,他箭步上前,“Ma’am”他叫她。华生太太转过头,看到一个的褴褛大胡须,吓一跳,从眼神认出是荣大洋,他吻她的手背,她哽咽,“大洋,你忤逆,你不孝。”大洋握着她的手不放。接待处职员大奇,野人居然有母亲!她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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