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心俱乐部(5)

作者:亦舒


心目中只有自己家庭,我十分不忿,不孝子女应由政府一止例惩罚……"

诺芹这样回答:" 成年人不应向任何人索取时间金钱,施比受有福。"

哗,中老年读者反应激烈。

" 毒妇,公开提倡不孝。"

" 你一辈子没有儿女就好。"

" 祝你子女忤逆无比。"

" 毫不体贴,这种人怎有资格主持信箱,取销资格!"

岑诺芹觉得读者写得比她好。

伍编辑有见及此,把这些反映的信也刊登出来,你一言我一*,不知多热闹。

诺芹看着版面,苦笑说:" 像马戏班一样。"

不过,马戏班热闹好玩呀。

小时候,诺芹向往离家出走,一辈子跟随马戏班生活,现在可以说如愿以偿。

" 文笔!这件事请帮我作主,我未婚怀孕,对方不愿负责。"

" 文笔,我结婚十二年,丈夫现有外遇。"

" 我同时爱上甲乙二人,并且有亲密关系。"

" 她一直用我的钱,但是一颗心并不属于我。"

" 我遇到了七年前旧情人,感觉仍然在。"

" 我爱他,但是我始终认为,男方应有能力担起所有家庭开支。"

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因为世上没有招同身受这回,所以文笔永远潇洒,给的答案十分新奇。

像" 你那么享受蹉跎,何必问我。"

" 不舍得离婚,不必多言。"

" 真羡慕你有办法可以同时爱两个,怪不得来信公诸天下。"

" 你要她的心来干什么,血淋淋,别太贪心。"

" 找男人付钱的工夫,要自十六七岁开始锻炼,你已经廿八岁,太迟了,实

际点好,一人一半吧。"

不出半年,文思,寂寞之心俱乐部的另一半,忍无可忍地向她发炮。

" 这女人没一句正经,每个字似毒瘤般荼毒读者,太太可怕了。"

但其它报章纷纷效尤,创立同类信箱。

" 喂,电视台想请问你呢。"

" 访问岑诺芹?"

" 不,文笔女士。"

" 不去。"

" 文思却答允了。"

" 啊,我会拭目以待。"

电视揭秘节目访问这位信箱主持人,哗,真精采,丝巾朦头,又戴顶大帽子,

只拍背部,声音又经过处理,完全见不得光的样,故作神秘。

诺芹在电视前发凯。

她还以为对方是落伍、肤浅、故作温情泛滥的老太太,或许是,但人家宣传

手法、掉头、脸皮之厚!都胜她多多。

并非一盏省油的灯。

要做到那样,也真不容易。

不过,那样出名!比不出名还惨。

诺芹忽然累得不像话。

" 李中孚,过来陪我。"

" 没问题,呼之即来。"

幸亏还有这个老朋友。

文思女士,这种关系可以维持多久?

文思必然会一本正经地答:" 你若对他无心,就不要耽搁人家的青春——"

想到这里,诺芹忍不住笑出来。

文笔女士,你又怎度看?

互相利用,各有所得,别太替人家担心,若一点甜头也无,或是已经找到更

好的,他自然会一走了之。

为什么世人不爱听其话?婆婆妈妈、虚伪的、不切事实的主话倒是受欢迎得

很。

实话,太残忍了。

李中孚抬着一箱香槟酒上来。

诺芹问:" 为什么一箱酒只得十支而不是十二支?"

" 人家放十二支你又问为什么不是十四支。"

" 马上开一瓶来净饮。"

" 有什么值得庆祝?"

" 活着。"

" 到底是女作家。"

" 太平盛世,同女作家做朋友真实有趣风雅。"

李中孚笑笑," 我没那样看。"

" 逆市,世人想法完全不同。"

" 我仍然爱你。"

诺芹笑," 普通人更有资格写爱情小说。"

" 今天有什么话同我说?"

" 还要熬多久紧日子?"

" 我只知道公务员明年或许会减薪。"

呵,真没想到情况已经这样坏,诺芹瞪大眼睛," 本市开埠百余年,从未听

过公务员减薪。"

" 我的感觉与你一样。"

" 可是!你倒不是十分沮丧。"

" 我无家庭,又不必负担父母,容易节哀顺变。"

诺芹觉得他带来的礼物更加难能可贵。

" 不过," 李中孚说:" 心情也大不如前了,有老同学自加拿大回来,也不

想应酬,已经多年不见,无话可说。"

" 以前我们最好客,无论是谁,都乐于请酒请饭。"

中孚沉默一会儿," 出手虽然阔绰,嘴巴却不饶人,动辄笑人家寒酸。"

" 那是不对的吧。"

"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 发生什么事?我们居然开始自我检讨。"

" 人心虚怯嘛。"

他们大笑起来,到底年轻,竟也不大烦恼。

第二天一早,她照常到楼下跑步,才转弯,有人叫她:" 芹芹。"

连李中孚都不会叫她小名,这是谁?

抬头," 啊,姐夫。"

应该是前姐夫高计梁,那高某倒是一表人才,一早已经穿好西装结上领带,

像是去赴什么重要的会议一般。

一听诺芹叫他姐夫,他突然鼻梁发酸。

" 芹芹,想与你说几句话。"

世上所有姐夫,对小姨都有特妹感情。

" 有什么事吗?"

他欲语还休。

" 来," 诺芹说:" 我们去喝杯茶。"

她带他到一间新式茶餐厅。

高君的情绪似乎略为好转,他轻轻说:" 我想回家。"

诺芹一时没听明白,回家?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隔了一会见,她问:" 你是指──"

" 可否持我采一探庭风的口气。"

诺芹吸进一口气。

太妄想了。

表面上她仍然平和地说:"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 我非常想念她们母女,我愿意洗心革面一切从头开始。"

" 无论此刻多么伤感,你都得把过去一切放下。"

可是高君十分固执," 我觉得我们之间仍有希望。"

诺芹觉得自己的口吻越来越像信箱主持人,苦口婆心," 当初,你伤透了她

的心。"

" 请她多给我一次机会。"

诺芹看着他," 你的生意出了纰漏?"

他很坦白," 已于上月倒闭结束。"

" 那个女人呢?"

" 问我拿了一笔遣散费走了。"

" 我看到娱乐版上消息,她招待记者打算复出。"

" 芹芹——"

诺芹感慨," 外头没有路了,就想到家的好处。"

高计梁低下头," 下个月我得搬离招云台,将无家可归。"

" 当初怎么会住到一个叫招魂台的地方去。"

" 我是真正忏悔。"

岑诺芹突发奇想:不知有多少个迷途的男人因为这个逆市而重返家园,又到

底有几个贤妻会接收这一票猥琐善变的男人。

" 芹芹,拜托你。"

高计梁是个超级姐夫,他热情豪爽,对诺芹尤其阔绰,从来不会忘记她的生

日,从中秋节到万圣节都送礼物。

但,他却是一个不及格的丈夫。

" 话我会替你带到。"

" 谢谢你。"

" 你一点节蓄也无?"

" 全盛时期四部车子三个女庸一个司机,每月起码三十多万周转,怎么剩钱?

"

活该。

" 是太过奢靡了,也想过节省一点,可是开了头,又如何缩水,男人要面子。

"

怎么样说,诺芹都觉得她不会原谅这个人。

不知姐姐想法如何,当中,还隔着一个涤涤,这孩子仍然姓高。

诺芹付了茶账。

" 芹芹,我手头不便。"

诺芹翻出手袋,把数千现款全数给他。

高计梁忽然笑了," 芹芹,我需要多一点。"

诺芹十分慷慨," 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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