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如新(21)

作者:亦舒


P196-197

我微笑,一手按着天旋地转的太阳穴,“我以为你是一个混人,谁知道这样明白事理。”

我躺在床上,昏昏睡去,母亲悄然入梦来。

她坐在书桌前帮我做手工功课,初中时不论英语或生物老师都喜出刁钻题目像“创造一个立体滤过性病原体模型”之类,老妈便整日坐桌前替我用布料铁丝等原料做得惟妙惟肖,取得满分。

“妈妈。”我轻轻叫她。

她转过身子,“志一。”她朝我微笑。

这时,梦醒了。

原来天已大亮,春雨连绵,空气清新无比,到处都钻出绿油油树叶。

我在窗前站一会,电话铃响起,是长娟的声音:“小志,惊天大消息。”

“你又怀孕了。”

“不不不,小志,爸告诉我,他要再婚。”

什么?手一松,电话落在地上,我连忙拾起,心里只想起无奈二字。

“听着,志一,他在杭州结婚后将申请该名女子前来定居,届时,洗衣店及父亲所有积蓄都会归那陌生女子。”

我静一静,“你与二姐一向不喜欢洗衣店。”

“可是双手奉送给人又怎么一样。”

“爸仍然会守在店堂,如无意外,还有三十年要过。”

“小志,你会丧失所有承继权。”

“大姐,我只想老父高兴。”

长娟叹气,“我也那样想,但又怕他被骗,那陌生女子--”

“父亲有权追求幸福,你几时得到这个消息?”

“父亲今晨亲口向我宣布,我一时不能接受。”

“今年王家事多。”

“幼娟也这么说。”

孩子在一旁不知为什么哭了,长娟只得放下电话。

没多久幼娟的电话也来了,我说我已经得到消息。

幼娟说:“对方近四十岁,是个教音乐的老小姐,样子相当娟秀。”

我很平静地说:“老爸高攀了。”

“人家图他什么?”

“一个温暖家庭,”我劝说:“你们别多心。”

“真没想到老爹如此薄情寡义,一下子把老妈丢在脑后。”

我无奈,“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

“太快了,我昨夜梦见妈妈,整日挂念。”

“我也是,你看见妈妈在做什么?”

“帮我的绘图着色,记得吗,小学老师喜欢叫我们自创历史连环图故事。”

我流泪,“母亲的一生。”

幼娟也饮泣。

“要孝顺还来得及,快恭喜老父。”

“我说不出来。”

“你们是女儿,这个差使我来做好了。”

“谢谢你,志一。”

“快别哭了。”

“我真没想到老爸会丢下我们去结婚。”

我微笑,“我们也何尝不是甩脱老父急急结婚,彼此彼此。”

幼娟总算清朗了一点。

我鼓起勇气与老父通话,他笑声爽朗,略为腼腆,可是得到我们祝福,又开心得不得了。

我明白了一件事,套一句老话,我们即使留得住父亲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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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学校,讲完了课,同学围上来。

“王老师,建国时流血最少的国家是谁?”

“文法不对,‘哪个国家’,不是‘谁个国家’。”

“哪一个,王老师,帮帮我们。”

我没好气,“你们站在什么国家的地上?”

“哎呀!”他们大叫一声,欢喜地奔走找资料去了。

后边有人说:“学生都叫你宠坏。”

我转身,看见何教授。

我问:“暑假过后,何去何从?”

“回转宾大。”

“那里有人在等你否?”

“没有,”她遗憾,“去到哪里都一个人。”

我与她散步到湖畔坐下,一群黑天鹅缓缓游近。

我说:“黑天鹅与白孔雀都是最漂亮鸟类。”

她说:“不知不觉,蹉跎到了这个年头,志一,我已经三十八岁。”

我抬头,“那正是人生当中最好的时刻。”

“真是鬼话,什么人生七十才开始,轻松度过更年期,勇敢面对独身生活……强颜欢笑,虚伪无比,全该打三十大板,为什么不承认吓得发抖?”

我轻轻说:“迟婚肯定是你的选择。”

“命运大神双手推着我往这条路走。”

“我的同事史密士先生对你十分有意,你看不出来?”

她微笑。

“你不喜欢他。”

她说:“喜欢我的人我没有看上,我看中的人却不喜欢我。”

“你看中谁?我帮你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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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中王志一。”

我恻然,“不可能,我全无优点,人人都知道我疲懒任性,一辈子不会有出息。”

何旭笑:“我却很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女生喜欢你:你真挚待人。”

我摊摊手。

她忽然告诉我:“我的生理时钟将届,这段日子不生孩子,永远不会再有子女。”

她竟与我说到这样私人问题,我无言。

“这确是女性一个关口:要不要女子,结不结婚,有否能力做单身母亲,又对孩子可是公平 ……”

“你想得太多,思想太过前卫。”

“有时真渴望有个孩子,那天到你大姐家……”

“你惹与长娟详谈,就知道懦弱之人不宜养孩子。”

“一些朋友还说根本不值得,但谁都看得出他们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许多家庭领养儿童。”

“这当然是一项选择。”

我轻轻说:“我一直喜欢比较成熟的女子,三十多岁刚刚好,但我心却仍然深爱着另一个人。”

她惆怅地垂头。

“我很感激你欣赏我。”

她刹那音恢复幽默感,“别客气。”

我说:“我们两个均有心事。”

“你呢,你可愿说一说?”

我答:“我说不出口,大抵讲得出来的尚未算心事,而可以倾诉的苦衷还不算苦涩。”

“你说得很对。”

我也回问:“你有什么话想对一个朋友说?”

她也摇头,“是这明媚的春光引发许多遐思。”

这时史密士的声音传来:“你们在这里。”

他走近看着何旭,“巴黎将庆祝巴斯可日,我们结伴去观光如何?”

何旭微笑,“那是恐怖的流血大革命前奏,有什么值得庆祝。”

我说:“可是,法国人民终于摆脱君主独裁而自主。”

何旭说:“今日巴黎真的成为光辉城市,铁塔上安装探照灯及霓虹光管,恶俗无比,我怀念梦纳画笔下的花都。”

我站起来,“我有点事,老史,你陪何教授论巴黎。”

我顺水推舟,离开人工湖畔。

经过小食摊,我要一个冰淇淋,可是发觉身边没有零钱,店东认得我,“王老师,我请你”,我连忙说:“那怎么可以,下次一定归还”。

回到自己的公寓,孑然一人,不禁大声音吼叫:“寂寞寂寞--”

这时才看到电脑上有邮件,找我的人叫邵容,我忽然想起她曾是古律师的助手。

我连忙回复:“邵小姐,你找我有事?”

“我将于下周到富利沙大学读管理科硕士课程,可否请你做一日响导?”

我答:“义不容辞,请把日期时间详细告诉我,我来飞机场接你。”

我很佩服她进取精神:有机会不断学习,精益求精。

这个女生帮过我,礼尚往来。

我准时到飞机场去接她,可是没有在人群中把她认出来,正张望,她先叫我:“王志一。”

我一怔,看到一张真诚笑脸,勉强认出是她,“邵容,好久不见。”

她只带简单行李,“天气比我想像中凉得多。”

我连忙把外套脱下搭她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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