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如新(20)

作者:亦舒


老史为我介绍:“何教授,就是敝校的才子王志一。”

我连忙说不敢。

从前,人们把才女两字乱开玩笑,今日,又嘲弄起才子来,太不像话。

我问:“请问教授,最少流血的国家是哪一个?”

老史说:“没有不流血的建国。”

“当然不是历史古国,人民血泪,深若地层。”

何教授收拾讲义。

老史指出,“学生们怨声载道。”

何旭说:“学生一贯如此。”

我说:“历史一向不愠不火,学生人数稳定。”

老史问:“去喝杯咖啡可好?”

何旭迟疑,看着我。

我说:“我们到大学另一头的露天茶座去,那边近音乐系,常有学生演奏音乐。”

何旭大表兴趣,“我们去开开眼界。”

老史给我一个“你真有办法”的眼神。

到了露天茶座,我们各自叫了饮料,不负所望,音乐系一个室乐团正在树下演奏古老流行曲《你微笑的影子》,梵哑铃的琴声如泣如诉:“你微笑的影子,当你离去之后,仍然照亮晨曦……”

有一对年轻男女翩翩起舞。

何旭惊叹:“天呀,这里像乐团。”

我说:“所以有人一辈子离不开大学。”

这时我发觉何旭脸上露出迷惘神情。

人到了一定年纪便有过去,她可是回忆起从前与某一个人在一起之际的诗情画意,我则在想,假使阮津在此,她一定会踢掉鞋子,拉我跳舞。

这时有组亚裔男生出来唱理发店四重奏,他们和音美妙动人,这样唱:“你走之后没有阳光,你往往又走得太久……”

我有心事,几乎听得哽咽,星碎阳光自树叶间透出,我也几乎不愿离去。

有人来叫老史:“上课时间到了。”

何旭依依不舍站起。

我轻轻说:“改天再来。”

何旭答:“改天也许下雨,又可能不是这组室乐团与四重奏,大不相同。”

“那么,逃课。”

何旭苦笑,“我怎么做得出。”

老史叹气,“我也做不到,或许,只有志一才会那样浪漫。”

“不,可恨我也是一个负责的人。”

我们三人万分不愿,不得不往课室走去,我恋恋回头张望,只见有学生举起金色式士风吹奏《夏日时光》,我四肢动弹不得,这时最好有一瓶香槟。

终于我们收拾心猿意马,回到课室。

最终我告诉老史,“我愿教两堂。”

他把时间表给我看,我发牢骚,“自五岁到今时今日,一张张时间表坑死我一生。”

老史说:“我们自愿留在校舍。”

“日子久了,走也走不动,只望校方颁终身教职。”

“志一,让我提醒你,人类根没有翅膀,从来不会飞。”

老史完全正确。

他对我说:“何旭这可人儿似有心事。”

我不作答,因为他并不想我发表意见。

那天回到店内,发觉老金换了个样子:他剃了平顶头,刮清胡须渣,换上合身干净的白衬衣与卡其裤,我惊喜:“老金,此刻我们像两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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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腼腆,“我倒想。”

“怎么一回事,是什么叫你洗心革面?”

“腻了一副脏相。”

我大力拍他肩膀,“这下子好了。”

“小哥,你也振作些。”

我一愕,强笑说:“我有何不妥?我开心得不得了。”

“小哥,你不像是自欺欺人那种人。”

我顾左右,“老金,祝你脱胎换骨,心想事成。”

老金把我拉到镜子前,我一看,呆住,多久没好好好看自己,吓一跳,天,我的衣裤稀皱,脸皮也一般打摺,看上去像流浪汉。

我明白了,我走到附近理发店,叫师傅替我剪平头打理皮肤。

第二天早上回到学校,我又是一条好汉。

中午,何教授来找我,“一起吃中饭如何?”

别看这样简单一句问话,她一定思量良久才说出口。

我据实说:“我约了大姐到她家吃午饭,你若不介意,可以一起来。”

她踌躇一下,“我去买些水果。”她答应了。

老史佯装生气,“是我先看到她。”

“不如你也一起来。”

老史说:“你整理过自己,是为着她吗?”

“是为着我自己。”

“那才是正确的做法。”

我们挽着一篮子水果到长娟家,门一开,小伊安摇摇晃晃走出来欢迎客人,这孩子总是满脸笑意一团欢喜,我一手抱起他,“可怜的小灵魂,你学会走路了,你双脚接触红尘了?”

大姐看到何教授,热情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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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很简单,不过是一大盘肉丝炒面及一窝白粥,大家却吃得津津有味。

大块头与何旭一见如故,谈起中东局势。

大姐抱着孩子问我:“什么关系?”

“同事而已。”

这是伊安用小手努力扯我的脸皮。

“是该从头开发始了。”

我不出声,在亲人面前,也不掩心酸。

大姐警告:“年纪略大,可能心思复杂。”

我看看时间,“我要送她回学校。”

何旭又一次不愿离开,她在教伊安手语,她把手掌张开放脸旁,“妈妈”,又指着嘴,“肚饿”。

终于上了车她把视线放得很远,轻轻说:“每到春来,惆怅还似旧。”

我给她接上去:“……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她微笑,“你若喜欢宋词,就会嫌莎翁噜嚏。”

一路上杨花给风吹得一天一地飞舞,春色盎然。

我在校舍前停车。

她没有下车,只是说:“我没来之前,就听说这里有个王志一。”

我不大明白。

“女生都崇拜你。”

我解答:“十八九岁小女孩对任何事与人都有三分钟热度。”

何旭说:“你们一家人都长得漂亮,小外甥像安琪儿。”

我说:“你太客气。”

她看着我,“你们都不自觉,所以大方可爱。”

“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我唏嘘。

有她说的十分一那么好,阮津不会抛弃我。

傍晚回到店里,一封挂号信在等我。

那是一份离婚文件,我与阮津已正式离婚。

我把文件收进抽屉。

“老金,陪我出去喝一杯。”

“去哪里?”

“艳舞酒吧。”

“疯了,我不是好淘伴,小哥,你找大学同事吧。”

我取过外套,“我自己也会去。”

他只得陪我走。

我们到了交际酒吧,坐下不久,便有女子搭讪。

这个染金发的女子同我说:“华人对女伴体贴,而且阔绰,他们愿意付账,个子虽然小一点,反而有男子气概。”她的手搭在老金肩膀上。

我同老金说:“我出去走走。”

对街就是钢管舞酒吧。

老金追上来,“我陪你见识。”

一走进艳舞吧,气氛完全不同,有一个黑发女郎坐在一张椅子上,举起双腿舞动,她眼神灵活,有点像阮津,我呆视半晌,她站起来,扭向我与老金,忽然转身,大力拍好自己的臀部,一边抛下媚眼,众男客大声叫好。

我好像有点眼花,这女子有三分似阮津,我朝她招手。

老金把我拖出街外。

“这玩意会上瘾,我有个朋友家地库装着钢管。”

“为什么拉我?”

“因为你伸手想去摸那舞女,该处严禁触摸。”

我刚想否认,脚底一滑,跌倒地上。

酒吧后巷真是藏污纳垢,老金拉起我,“小哥,我们走吧,别耽在这里。”

回到家,他对我说:“王家列祖国统一列宗挣扎了五代方传到你这个读书人,他们吃了多少咸苦才盼到今日,你要振作,像阮小姐那样的女子本市是很多的,你要衡量轻重,勿叫家人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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