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替针做媒人(15)

作者:亦舒


嗓音稚嫩陌生,这时谁?

忽然醒觉,这一定是务本的老二开口说话。

坤柔笑出眼泪。

她连忙奔出去开门,孩一与孩二进来抱住。

“老二,你学会说话啦,”坤柔惊喜,“来,叫我一声。”

“咕咕。”胖胖脸颊贴过来。

坤柔把他抱得更紧。

“当心窒息。”务本的声音。

坤柔不去理她。

“还生我们的气,我们出发点是关怀,真心相待,一些女眷,见死不救,还嘻嘻哈哈讽刺:‘她那么聪明精刮,不怕不怕,才不用我们这干笨人帮忙。’”

坤柔点点头,她当日明白。

务本坐下来叹口气,“心理医生,我不明白你的心理,医者为何不自医。”

坤柔笑问:“老好张某呢?”

“为我们准备早餐,几时你的男友也服侍我们。”

坤柔嗤一声笑,“我的男友才没有时间做早餐。”

务本忽然不客气起来,“他一定要进厨房,你也不例外,我们生活在真实世界里,不但要吃,而且一天五餐,谁能免俗。”

坤柔张大嘴又合拢。

“蜜月总要结束,难道一辈子在大溪地晒得漆黑?开门七件事,孩子要上学,佣人要闹辞工,你得出马摆平。”

务本真是勇敢。

“仲本为着找房子头发都快白,幸亏韦如能干,快刀应付乱麻,把私蓄取出付了首期,即时装修。”

又一个伟大女性。

“不然的话,我等你表示诚意,你又等我交心,两个人一辈子吊儿郎当。”

坤柔问:“你同老张呢?”

“我们又是另外一个故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伴,彼此珍惜,才不敢轻举妄动,况且还有两个幼儿,还没上小学呢,前路茫茫,谁敢说那么多。”

“你只比我大一岁,口气似老太婆。”

“劣境使人成长。”

“务本,我亦不是在蜜糖罐里长大的人。”

“轮到我问你,你那男友荣光怎么了?”

坤柔笑笑,“他找到旧同学,看样子会得到幸福。”

务本失望地张大嘴,“都是我与韦如的错。”

坤柔说,“不关你们的事。”

“你老是撮合别人,为什么不替自己做些功夫?”

“你说得对,我这就上街去找。”

她披上大衣。

务本索性说:“我陪你一起去。”

她把两个孩子放进双座位推车,叫了老张,浩浩荡荡,五个人一起出发。

“去什么地方?”

“游乐场,一人盯一个,老张作跑腿,切莫走失。”

这倒是好节目。

游乐场装修成四十年代诡异模样:一个个帐篷,节目包括有须美女、爱之隧道、摩天轮、掷玩具、吞利剑……既有趣又可怕。

孩子们争着要气球、棉花糖、 冰淇淋,大人们忙得不亦乐乎。

他们四口子坐旋转木马,坤柔靠在一张长凳上休息,忽然有个穿彩衫的浓妆吉普赛女子向她招手,“过来算个命。”

坤柔摇摇头。

女子笑,“你自以为掌握了命运?你好自负。”

坤柔不打算与她纠缠,站起来准备离去。

“你至今孑然一人,不想知道未来命运?”

坤柔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

“你脸上有一股落寞神情,无从掩饰。”

坤柔想一想,在她档口坐下,“你说。”

她碰出一只水晶玻璃球,凝神看一会,“小姐,你前生是一个小仙子。”

坤柔笑起来,有这种事。

“你专司婚姻,可是生性淘气,坏事多过成事,造成许多眼泪,伤过人心。”

坤柔收敛笑容,静静聆听。

“小姐,相金一百。”

原来如此,坤柔不禁又露出笑容,掏出钞票给她。

吉普赛咳嗽一声,“小姐,仙长十分生气,所以今世把你贬为凡人,但天分犹存,专替别人拉拢,却顾不了自身。”

坤柔愣住。

吉普赛煞有介事点头,“我说得全对。”

“将来呢?”

“呵,那又是另外一百。”

坤柔不介意再一次打开荷包,一只手伸过来按住她。

“坤柔,我们到那边去乘小火车。”

原来是务本阻止她。

吉普赛看到务本,立刻说:“这位小姐明年春天就要结婚,丈夫爱她一辈子,也爱她的孩子。”

务本却无动于衷,拉起坤柔就走。

坤柔忍不住问吉普赛:“将来呢?”

务本已经拉着她走远,一边笑一边说:“你看不出那是个江湖郎中?”

坤柔轻轻答:“跑江湖的人阅历多,眼光准,说不定有一两句真话。”

“你是心理医生,应具科学头脑。”

“务本,最科学的思想便是对任何事务客观兼存疑。”

“孩子们在那边。”

只见老张背一个抱一个,朝他们走来。

坤柔笑问:“你不感动吗?”

务本感谓:“如无感觉,也不好算人了。”

“你不能一世叫人做义工呀。”

务本忽然伸出手去拧坤柔手臂,坤柔自从小学以后还未曾吃过如此苦头,唷一声喊痛。

晚上,坤柔继续她的好梦。

她仍然在塔斯肯尼的小路上,小小机车噗噗噗驶过柠檬树杈,叶子拂打她的头发,她伸手紧紧搂住司机腰身,把脸靠在他坚厚肩膀上,惬意到极点。

迎面而来的是何其真实的花香,坤柔可以感觉到司机的体温。

像任何好梦一般,她这个好梦也醒得很快。

一早,坤柔到何家店去。

玻璃门上贴出结业启事,人去楼空。

门一开,搬运伙计抬出剩余家具。

来凭吊的客人不止她一个。

两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走近,抱怨说:“连这小小绿洲都要拆除,我们这票人简直无容身之地。”

“听,听。”

“以后到什么地方去呢?除去何家店,其余咖啡像洗碗水。”

坤柔问他们:“小何最终打算搬到什么地方?”

“你得问他,他住在细沙湾三千号码头的游艇上。”

坤柔意外,“一只船?”

“小何是不可多得的名士,他才知道什么是生活。”

说完穿西装的年轻人忽忽赶着去别处。

坤柔却毫不犹疑,开车赶去细沙湾。

到了游艇会码头,却又踌躇。

意外探访单身男子非常不智,说不定人家女友正在房内缠绵,或是穿着他的大衬衫在做早餐。

都会中有这么一个传说:一个体贴的男生提早自外地赶返给女友惊喜,门一开,他看到女友与一个裸男躺床上,这还不止,浴室里又走出另外一个。

那男生昏到在地,且还成为社交圈的笑话。

坤柔终于下车轻轻走近三千号码头,那里停着一艘三十尺长游艇,船名轻舟:两岸猿声停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她张望一下,不止是否有人。

但她随即闻到喷香的咖啡,坤柔扬声:“小何,方便见客吗?”

有人探出头来,他赤裸上身,头发蓬松,“是王医生?多么惊喜,快请进。”

他一边跑上甲板,一边套上卫生衣,他伸过手去接坤柔上船。

这时坤柔确实船上只有他一个人,不禁放下一颗心。

“你双手冰冷,一定肚饿,我做早餐给你吃。”

船里设备齐全,整整有条,小小单人床上有一本书:罗马帝国兴亡史,他在研究历史。

真的,除去小何的咖啡,其余都像洗碗水。

坤柔贪婪地喝完一大杯又添。

小何捧出一大盘热辣辣羊角面包。

“有无巧克力酱?”

他笑答:“马上来。”

坤柔抱怨,“你倒是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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