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慢慢杀死你(2)

作者:亦舒


礼子想,这些常识,起码同立方根与十四行诗一般重要,校方不应回避。

“朋友女儿在加国长大,说小学第一班已经有医生与警察合作,用玩偶示范,何等样肢体接触属于不恰当行为,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完美世界,应趁早预防。”

“家长或许觉得难以启齿。”

朱礼禾医生说:“对我来讲,最难开口只是一件事:叫老板加薪。”

第二天礼子到华南女子中学去听朱医生讲座。

听众出奇地多,坐满大半个礼堂,这是一间校风良好保守女校,校服百年不变,仍是阴丹士蓝旗袍,铜制小小校徽别在领口,天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女生们开始发育,羞涩地穿一件背心遮住变化中身段,不再挺胸走路,倒不是为书包太重。

同她们谈性教育,可也是大难题。

可是朱医生一开口,礼子就佩服不已。

她大方介绍自己,然后,派发讲义,轻声问:“各位同学,爱有多少种?”

同学们答不上来。

“有广义的爱,像爱环境,爱动物,爱艺术,还有什么种类的爱?”

一个女生答:“父母兄弟姐妹的爱。”

“是,另外,就是异性的爱了。”

大家脸红红,不敢出声,有人咕咕笑。

朱医生说:“异性如果爱惜我们,感觉应当愉快幸福,但是有许多时候,一些人口口声声说爱我们,我们却觉得痛苦伤心,这个时候,就得警惕了。”

女生们耸然动容。

“他有意图控制你吗?限制你与朋友来往,不准你穿某种服饰,监视你,盯紧你——我不是指你的慈母——”

礼子随女生们笑出声来。

“他在言语上可有不尊重你?譬如说你肥胖、愚蠢、不够资格?可有动手打你推你,不一定要造成伤痕,可有掌掴你,扯你头发?这些,都是虐待,有时只是一个轻蔑眼神,有时,你做什么他都采取相反意见,籍此诋毁你,贬低你,他可以做得十分含蓄,但,这也是虐待。”

女生睁大双眼,坐近礼子的一个女孩忽然流泪。

朱医生说下去:“如果你有怀疑,就应疏远此人,不要让他贬低你的自尊心,假使你有踌躇,请与家长详谈,或是与社署热线联络,不要害怕,不要妥协。”

这个三十分钟讲座十分受欢迎,老师上前与朱医生握手。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朱医生说:“我赞成男女同校,趁早让女生看清楚男性嘴脸,消除一切神秘感,我读男女校,到了高中,男生在暑天脱了鞋袜取凉,臭脚臭袜,我在十五岁之前明白,她们也许是好人,但绝对不是英雄。”

有女生上前怯怯地问:“男朋友是否应当把我们当女神?”

朱医生答:“当然不是——”

礼子注意到那流泪的女生还坐在那里。

她过去问她:“你是第几班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女生答:“我叫陈帼珠,今年毕业。”

礼子细声问:“你有疑问?”

女生不作声。

朱医生走近。

“有身边么话说出来舒服些,医生老师都可以帮到你。”

陈帼珠低声说:“刚才朱医生说到虐待的事,我家天天发生,我原先不知那是虐待,我今日——”她泪水涌出。

“谁那样对你?”

“不是我,是我父亲天天那样辱骂母亲:‘你没有一件事做得好’,‘你才中学毕业,你懂什么’,‘你看什么报纸,把页数全部兜乱’,十多年来,我们都习以为常,以为他脾气不好。”

礼子这时轻轻叹口气。

“但父亲不是坏人,他每月交家用,每晚回来吃饭,从不赌博,亦无外遇。”

礼子不出声。

“但是他轻蔑家母 ,觉得她配不起他,‘你始终没讲好英语,叫你学国画也无结果,别人太太都有专业资格,钟太太趁子女大了竟读得大律师资格,区太太做家具生意,年入百万,你是寄生虫’。”

朱医生气得脸色发青。

“最可怕我们不觉得有何不妥。”

礼子低声问:“他可有动手?”

“从不,他不会打人。”

礼子说:“他的舌头比刀还锐利。”

陈同学落泪,“可怜得母亲,请问,我应该怎么办?”

“你可以与父亲谈一谈。”

陈帼珠说:“我不敢。”

朱医生说:“你外公外婆还在否?”

“已经辞世,我亦无舅姨,我想外人也不方便介入,以家父脾气,倘若知道我在外边诉苦,真会赶走我。”

“你母亲可有反抗?”

“多年来她还觉得他是个好丈夫,她自疚自卑,她没有经济能力,她早婚,从未正式工作。”

朱医生说:“嗯,你或可劝你母亲学习一门功课,培养自尊,丰富生活,每日与你们一起出门,中午回家,还来得及做家务。”

陈同学眼睛亮起来,“学什么?”

“学电脑运用吧,这时不可不学的知识。”

“对,我怎么没想到。”

“然后,学习网上购物,买卖股票、阅读、绘画、甚至会计,亦可同时温习英语。”

“我明白了,我这就与母亲说:首先,要强身健体,才能应付外侮。”陈同学十分兴奋。

朱医生点点头,“不要与父亲对抗,当他发脾气之际,拉开母亲。”

“明白。”陈同学十分感激。

朱医生说:“这是社区中心各种学习班的电话及地址,请鼓励她振作。”

稍后,朱医生收拾纸笔与妹妹离去。

礼子困惑,“为什么陈太太多年忍受侮辱?”

“她没有经济能力,无处可去,那总是一个家,提供三餐一宿,况且,她有子女。”

“如此说来,经济不能独立,是妇女受虐的罪魁祸首。”

“那又不是,许多富裕太太亦默默接受丈夫冶游恶习,你看我们母亲就知道了,娘家有能力,自身有学历,可是一直没有提出离婚。”

“那是为着我们姐妹。”

礼禾说:“你是唯一鼓励父母离婚的女儿。”

“母亲误会稳定生活即是幸福。”

“每人都有苦衷,人人一言不合,拍案而起,即时分手,只怕天下大乱。”

“朱礼子,姑息养奸。”

“朱医生,凡事忍耐。”姐妹俩意见略有出入。

“是,刘丽嫦女士终于忍无可忍。”

“她是个极端例子。”

朱医生唏嘘,“;连你都这么想,母亲对你有不良影响。”

“刘丽嫦一案进展如何?”

“我也在等待结果,我可以介绍律政署的朋友给你,他可以帮你了解案情。”

她们在学校门口道别,礼子返回报馆。

秘书通知她:“他们等你开会。”

就在这个时候,整间新闻室轰动起来:“施本然,施本然。”

礼子抬起头,只见娱乐版编辑神采飞扬地伴着著名男演员施本然走进来。

施小生穿深灰色西服白色衬衫,高大英俊,温文有礼,朝每位同事微笑点头,同事们身不由主一涌而上,要求签名合照。

礼子不禁称赞:“竟有这样好看的男子。”

她推门进会议室。

编辑陈大同问:“礼子,你的家庭暴力篇可以交卷没有?”

“我已谨记截稿日期。”

“大家可读到昆荣写的都市奇景?”

礼子微笑,“精采绝伦,尤其是‘天桥似自屋中穿出’及‘公园晾衣服’两段,足可得新闻奖。”

这是秘书进来在老陈耳边说了几句。

他站起来,“哎呀,我女儿最喜欢施本然。”他匆匆出去。

礼子笑:“明星效应。”

昆荣摇头,“本市十大奇景也及不上一张艳星照。”

医药版记者惠明说:“真叫人气馁。”

她打开小小录音机,一把歌声传出来:“我希望你死的痛苦,我希望你即时窒息,我才不要与你做朋友,我只希望你生命结束,”声音越来越怨毒:“你抛弃我,你错待我,我祝你不久就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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