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8)

作者:亦舒


我们互相攻击。

“潇洒?同你?你想!”

气得他。

“家里可没有东西吃,你不出去,我要出去,我约了人,那位先生,他认识超级强国太空署的首脑。”

我开头是一愕,随即想起莉莉警告我的话,便笑笑问:“那位先生,没有名字吗?”

“他不喜人家嘴角老挂着他名字,”方中信说,“如果他不能帮你,就没有人能够帮你,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你是一个糖果商,怎么会结识到那位具异能的先生?”

“他交游广阔。”

我摇摇头。

方中信悻悻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告诉你,你别以为自己奇货可居,那位先生对你根本没有兴趣,人家在过去二十年间一直与天外来客打交道,蓝血的人、千年的猫,什么没见过,你以为约他那么容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父亲同他岳父有交情,在他结婚那一日,我们特地请巧匠以手工做了一批酿酒的巧克力糖去祝贺他,那批糖共有六十二款,花了六个月时间制成,嘿,这次见面,还是通过他夫人约的,你爱去不去?”

我不敢作声。

“还有,这次我还要捧一樽五四年波多自葡萄酒去做见面礼,这瓶酒我以两万八千美金在苏富比拍卖买来,平时只舍得取出摸一摸瓶子,你明自吗?”

猥琐,我竟落在这种小人手中,时耶命耶。

我吐出一口气,“我们去吧。”

第六章

约会的地点是那位先生的家。

地方非常宽大,布置朴素而雅致,他的夫人高贵、大方、美丽、温柔。

她没有说什么,但眼光、神情,都安抚我,她象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关心。

那位先生走入书房,淡淡与我们打招呼,方中信将那瓶酒似献宝似呈上,但是那位先生看也不看。

方中信受了委屈,斜斜看我一眼,象是说:瞧,都是你,都是为了你。

我没好气。

他们之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着。

那位先生个子很小,样子顶普通,不知恁地,神态有说不出的疲倦,一直用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则握着酒杯,缓缓地喝完一口又一口,心不在焉的“嗯、嗯”,敷衍着老方。

我有点发急。

那位先生对我的故事,象是没有太大的兴趣,根本没用多大的心思听。

渐渐我失去信心,要不是他夫人那温婉的眼色,我早已离去。

坏。

坏与落后也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我要是能哭的话早就哭出来。

终于那位先生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怎么,”他问:“陆小姐有家归不得?我连忙恭敬的答:“是。”他似是司空见惯,“是二0三五年?”

“是。”

他的语气略为同情:“蛮尴尬的。”

我点点头。

“在我年轻的时候,也见过许多异乡客。”

“我想回去。”

那位先生笑,“或者可以找小纳尔逊谈谈。”

那又是谁?这群人好神秘。

那位先生说:“其实情形并不算大坏,陆小姐贵庚?”

“二十六。”

“过五十年也可以返家乡了,届时你七十六。”他说。

我霍地站起来,要同他拼命,在这种时候还戏疟我?

方中信把我按住。

那位先生抬起头来,“为什么那么计较时间上的得失?”

他双眼透出苦涩,不象是轻薄,“甚至是一切得失?”

原来他是哲学家,我为他的跟神感动。

我呆呆的看着他。

或者他有无限的能力,但在这一刹那,我非常的同情他。

那位先生指着我额头说:“那是你的接收器吧,自幼种植,与脑部相连。”

“不,”我说:“这是学习仪,儿童在入学时期才植人皮下,与电脑相互感应,我们的电脑没有荧幕,靠电波通消息。”

那位先生摇摇头,“不,这是一具追踪仪器。”

我陪笑,心想:先生,我应当比你更清楚才是,怎么倒与我争辩起来了?

我婉转的说:“不会的,我们自小运用它吸收知识,是以早就废除课堂学习制度。”

那位先生还是摇头。

他说:“你们的政府欺骗了你。”

一边厢方中信听得入神。

我完全没听懂,这位先生比我更象未来世界的人,想象力似宝石蓝似的深海。

他跟方中信说道:“我累了。”

我与老方只得站起来告辞,不敢再留。

他的夫人送我们到门口。她轻轻请老方“代为问候令尊令堂。”

老方唯唯诺诺。我们结束是次访问。

我与方中信在夜空下踱步。

我说:“那位先生名不虚传。”

“唔。”他说。

“还有巧克力吗?”

“你会喉咙痛,”他把糖递给我。

“已经在痛苦。”我拆开纸包吃:“无论他是否能够帮到我,我都说他是个难得的人物。”

“近几年他有点懒洋洋,好奇心也减退。”

我问,“是不是已臻化境的人都是那样?”

“我不知道。喂,那真的只是你们的学习仪?我以为会有莱泽光束射出来。”

我白他一眼,“你才全身发光。”

“是,我的魅力。”他洋洋得意。

即使有一万个缺点,方中信仍是一个热情天真的人。他是一个快乐人:世袭的事业,又投他所好,无忧无虑王老五生活,兼有幻想的嗜好。

“想家?”

我点头。

“跟先生的感情很好?”他问得很自然。

我顾左右而言他,“回去的时候。该把巧克力藏在哪里?”

“在你们那头,走私可算犯法?”他反问。

他送我回家。

这是第二夜。

之后我决定不再切切计数日子,免得更加度日如年。

那位先生曾说:等五十年好了,时间总是会过去的,届时我还不是会回到家乡,我七十六岁,母亲五十五岁。

要不就反过来想:我二十六岁,母亲才五岁。

唉,最爱同我们开玩笑的,一向是时间。

趁着夜晚,我集中精神思想。

母亲这些年来向我倾诉的絮语,我从来没有集中细听。

在我十三岁那年,政府创办青年营,大家都去寄宿,与父母的距离无形中越拉越大。

我只知道母亲是孤儿,外祖父在她出生前便离开她们母女,外祖母在她很小的时候患病去世。

“在那个时候,什么病都能夺去人之生命,尤其是癌症,猖獗得离谱,每每趁人在最年轻最有为最不舍得离去的时候来制造痛苦。外祖母是什么病?我搜索枯肠也想不到那专用名词,因该种病不再发,渐渐也湮没不为人知。是什么?外祖母去世那年,母亲有多大?她说她很小很小,在念书,是,幼儿班。一种很有趣的学习方法,孩子们共聚一堂,唱唱歌拍拍手,学单字以及画图画,通常因为他们在家无聊,父母派他们去那里找点欢乐。他们七岁便要正式入学。那年母亲应该在七岁之前。不会是五岁,不会是现在吧。我惊恐的想。双阳市这么大,怎么去找她们?“还不睡?”

是方中信。

我开了门。

“睡不着。”

“别想太多。”

我们在沙发坐下来。

“那位先生会替你想办法的。”

“谢谢你。”

“谢我?”

“是,为我花那么多时间心血。”

“喂,大家是朋友。”

“我一直诋毁你,对不起。”

“我也不见得很欣赏你,老嫌你不是冥王星公民。”

我们相视而笑。

“很不习惯吧。”他同情我。

“是,你看,我脸上忽然发出小疙瘩来,水上不服。”

他探头过来细视,“你吃糖吃多了,虚火上升,这两日来你最低限度吃下两公斤的巧克力。”

“会有这样的副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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