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深爱过(28)

作者:亦舒


忽然永超说:“他现在要吃冰激淋了。”

我到厨房取出给他。

永超说:“他要粉红色的。”

“我没有草莓。”

“有香草么,小孩不习惯绿色加咖啡点点的冰激淋。”

就此一招,我就发觉带孩子并不比装设硼轮盘更容易。

我把一盆香草搁他面前。

永超又说:“他要球状的。你舀得没技巧,让我来。”

我生气。也不见他开口说话,在母亲身上磨几磨,就下了圣旨,这样那样,叫人服侍得

他十全十美,小子,这世界迟早会叫你失望,没有人会宠你一生一世。

我瞪他—下。

他立刻觉察到,不高兴了,板着面孔;更加不肯露出一丝笑容,小脑袋向着前方,固执

地不发一言。

永超体贴入微的替他围上纸巾。

我已经觉得他没有进门时那么简单。人家的孩子到底是人家的孩子,难以侍候。

妈亲说过,自家生的,血蛋黄似捧大,又自不同。现在我孩子已有他独立的意旨。

朋友。我与欧阳明小朋友会成为朋友吗?

我与永超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她认为他是自己人,当着他面说不要紧,我却不这么

想。

她说:“我亲自在家带他两年。”

这么爽朗的女人,谈到孩子,也会软化。

我问:“你决定争取他的抚养权?”

她点点头。

“你的工作地点变化莫测,对这件事的影响可大可小。”

“也得碰一碰运气。”

孩于又弹我一眼。我早说道,他什么都懂。

“孩子在你心目中,占第几?”

“第二。”

“第一是工作?”

“第一是我自己。到最后,人最爱的,必须是自身。倘若我没有了,谁来爱我的孩

子?”

我指指孩子,“当年离开他,需要极大的勇气吧。”

永超没有回答,双眼看向窗外。我知道她心酸。

然后她说:“我去洗手间。”

好家伙,只剩我与这孩子面对面坐着。

他已享用完他的冰激淋,继续翘着嘴不服气的看着我,这倒还罢了,忽然之间,他举起

胖腿,朝我的胫骨踢过来,快如闪电,我避都避不过,一脚被他踢中,想像不到这小东西力

大无穷,鞋头又硬,我吃着一记,痛不可当。

我用手捂着伤处,喃喃咒骂,又恐怕他再接再厉,于是恐吓他:“我告诉你妈妈,她就

不疼你了。”

他扁扁嘴,一个字也不相信。

“好,”我更进一步,“我踢回你。”我站起来。

当然纯是恐吓他,要让他知道恶人自有恶人磨,谁知就在这时,永超出来了。

我只得坐下。

他胜利地笑,透明的小嘴咧开,露出雪白的牙齿,大眼睛眯成一条缝。她不像父亲,也

不像母亲,他是完全独立的一个人。

永超问:“发生什么事?”

我悻悻说:“他不喜欢我。”

永超莞尔,答案令人清醒:“你又何须他喜欢你。”

说罢她拉起孩子,告辞。

“我们不能够一起吃饭?”

她摇摇头,“我想你会吃不消。”她笑。

她说得对。

第一是工作,第二是孩子,不知几时轮得到异性朋友,现代社会中,最没有地位是成年

男性。

那孩子,真是可爱可恨可敬。孩子们的脾气都似烈火,永超的孩子尤其是,或许遗传了

母亲的意志力,看样子小小的他已下定决心要把他母亲的男友斗垮斗臭。

永超与他分别已有一年余,然而他仍然紧粘着她,血与血之间的联系就是这么神秘。

我忽然后悔起来。

我与利璧迦也应该有个孩子,一个小女孩,梳马尾巴,穿牛仔裤与球鞋,尖下巴,大眼

睛,见人就踢,替我报仇,为我出气,那么利璧迦的胡子男友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可惜我没有孩子。

我为永超那个鼓气的、不肯说话、坏脾气的小孩倾心。

我想出许多恐吓他的话;“踢你落楼”、“扭断你脖子”、“带走你妈妈”、“罚你一

生一世没糖吃”……如果他再碰我一下,我愿轻描淡写在他耳畔轻轻告诉他。

不知恁地,想到可以报复,我像个贼似的嘻嘻自顾自笑起来,还搓着双手。

啊,周至美,你这个寂寞的男人,你迷上了这孩子,也爱上他母亲。

我没想到这么容易,原以为对着别人的骨血,总有点芥蒂,没料到小朋友是个独立有趣

的人,晤,喜欢他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到街角士多买了比萨,回家来烤,解决晚餐。

第二天在电梯碰见永超,她拉着小东西出门。

“早。”我说。

她点点头。

小朋友凶霸霸地,趁他母亲不在意,伸出拳头,嘴型明明在说;打,岂有此理,莫非他

也通宵研究应付我的办法不成。

我问永超,“你不是带着他上班吧。”

“我送他回去。”

“啊,什么地方?”

“亲戚家。”

我不舍得。“谁的家?把他抛来抛去,不怕他午夜梦回,不知身在何处?”

永超说:“所以要争取他的抚养权。”

“他所需要的是一个家,不止是一个永久居留所。”

永超看着我,她的目光叫我管自家的事,我只得笑。

我替他们叫了车子,看他们绝尘而去。

这样环境大的孩子又比正常家庭的孩子更聪明。

稍后在写字楼遇见永超,她忙得不可开交。大批的材料抵港,她要到货仓去。

她兴奋的告诉同事,内地的办公室将加以扩充,设备将更加完美,“至美是开路先锋,

我接他的班,再过数年,我们将有一座小型先进实验室,一切不假别人的手。”

办仪器因要一半华资,不知要开多少会,说服多少人,预备多少报告,花多少唇舌。

她做得比我好。

也许因为我也做得不坏,她再接再厉,更加有效。

第三个接棒人不知是谁?

无独有偶,我为这份工作失去利璧迦,她为工作抛夫离子。

我在走廊与她相遇,她的手放在额角,对我说:“我想好好与你谈话,可惜太累。”有

歉意。

“下个月到鞍山就有时间了。”我笑,“没有旁骛,时间特别经用。”

“你又不用去。”

“我可以到哈尔滨度假。”

她看我一眼,不出声。

“今夜如何?”我问,“今夜我们一起吃饭。”

“我没有力气出去。”

“在家吃,我服侍你。”

“不要弄太复杂的东西,唉,连嘴嚼都没力气”那夜我做鸡粥。

永超躺在沙发上,还在看报告,一边是壶浓咖啡。

小家伙不在身边,有辣有不辣。少个人作对,也少了趣味。

我问永超:“你要转入新岗位,他不准,是不是?”

“晤。”

“你不想在圣他菲住一辈子?”

“这不是圣他菲或北京的问题。我想做点事,而他不肯。

后来只得分道扬镳,他做美国公民,我跑来这里。拖下去拖到什么时候?亦无此必

要。”

美国小镇的生活是非常简单舒适的,有没有见过那种百多公斤重的大胖子?你几时见过

中国人可以胖成那样子,撇开遗传问题不谈,这半个世纪来,光是期沛流离就整瘦你。

“老实说一句,在那地方住下去也不是不好的。”

永超放下报告,笑着,“如果中山先生住在檀香山的时候也那样想,至美,你还梳辫

子,我还缠足呢。”

“你是秋瑾吗,嗳?”

“什么都不是,我说过多次,我只不过想做一点事。”她说,“你应该明白,同你一

样。”

我自顾自想下去:圣他菲阳光普照,大自然风光曼妙,节奏优悠,最适合胸无大志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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