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深爱过(27)

作者:亦舒


我也不必再扮演梁天来。

第二天一早便到发型屋,打开画报,决定剪一个两翼往上削的时髦款,经过发型师婉言

相劝,略作保留,但也非常满意。

我随即出街买数套麻质西装,要一穿即皱那种,秘诀是衣皱人不皱。尽管小郭赞我宝刀

末老,惜我要争取讨好的并非小郭。

上上下下焕然一新,足可以遮盖破碎的心。

我跑上写字楼去,女同事们对我弹眼碌睛,有几个大胆的还对我轻轻吹起口哨来。

少了马利安与张晴,一个离港一个告假,我的影迷大减,几乎溃不成军。

我走进永超的房间,伏在她桌子面前,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放假?”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端详我一会儿,说:“乌云散得很快呀。”

我一呆,好精锐的目光。

嘴里却姥姥不认账,“何以见得?”

“昨天你明明有心事,”她微笑,“今天那个结已经打开。”

我坐下来。“愁肠百结,打开一个两个结根本于事无补。”

“至美,你有副林黛玉肚肠。”她取笑我。

再对古代名著不熟悉,也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恭维之词,听说林黛玉是个矫揉造作无端悲

秋的女子。

“有没有空?”

“你自己放假,就专门打搅别人工作。”

“咦。”

“给你看看老魏写的信,很有趣味。”

她拉开抽屉,给我一叠薄薄的信纸。我很为自己不值,老魏不爱写信,我知道得太清

楚,我就没收到过他片言只字。

永超有她的一套。

整封信说他观看一局围棋的经过。对弈者是九段高手。

老魏这样形容;“……双方各走十子后,立即就进入中盘的格斗,在第十五步时,黑子

突然在中部码上一子,这—步确令人难以想像,因该子距其最近的一子,有八格之遥,好一

个白子,立即还以颜色,以攻对攻,码上一子顶上对方左下方,陈阻止对方继续挺进,并企

图与黑色平分媒势,当双方各走四十余步之后,白子终于在被‘围、追、阻、截’的惊涛骇

浪中杀了出来,双方经过多次打截,黑子无可奈何地宣告其围剿攻势大计全部被粉砷,白子

不但自己做活,反而撕烂黑子各个封锁网……”

那时我同永超通信,也老说这种不相干的话。

她仍在忙碌。

我放下信纸,“晚上有没有希望见面?楼上楼下,咱们是老朋友。”

她抬起头想一想,“也好,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朋友。

我扬起一道眉。是朋友抑是劲敌?

“七点钟,至美,这一段时间内,你可以找一部电影看。”

永超有许多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也没有开始把心事向永超倾诉。我们两人才刚刚有

点头绪,人家却说我俩已经同居。

我有比看电影更好的事要做。

有朝一日利璧迦回来,她所看见的我,一定要比从前更好更光鲜。

她渐渐淡出,我却不能忘记她。那个影子将如胎记一般,永远存在。

就在当日下午,我物色到一层宽大的公寓,在木球场对面,最令我满意的是,室内无须

作任何装修,我只要墙壁打地蜡已经可以搬进去。

我们从前那层房子,光是拆装修便花了十天。

利璧迦不停的问;“为什么前任业主要同关云长一起住?”

这种问题实难回答。

在那个时候,我们尚有对白。

又在这之前,我们会得在台风之夜,开车去夜总会跳舞。整个地方只我们一桌客人,整

个舞池只我们两个,我们跳探戈,沉醉在自己营造的气氛中,乐队敬佩我们的精神,落力演

奏,我们舞得飞起来,又喝了一点酒,欢笑不停,脚步要脱空而去……

以往再遇到合拍的女子,也不会做同一件事,对过往的感情,我要表示尊敬。

我随即联络装修公司来开工。

一切从头开始,说不定今夜我还要面对情敌。

利璧迦已经找到小胡子男友(他是什么人,艺术家?),我对永超连一成把握也没有。

天色渐渐留下来,可怖的黄昏寂寞袭来,我举目无亲,十分孤清。

我忍不住,无礼也好,今早是约好了的;我上去按铃。

屋内吵嘈声很重,电视哗哗叫,也许她有客,也许她只想制造一点声浪以慰寂寥。

我按了许久门铃,才见她来开门。

“至美,”她说:“我们十分钟后下来。”

我本能的探头张望,什么也看不见。

“他在洗澡。”她好像知道我在找谁。

我惊至面红耳赤,唯唯诺诺退至楼下。

洗澡。为什么不可以?马利安就在我处洗过澡。

这人是她的熟朋友,毫无疑问。

洗澡。

他刚到吧。

这种天气,开始潮湿,能够洗一个澡,自然舒畅不过,看样子他是打算在家小住的了。

欧阳没想到吧,与永超同居的人,不是我。

有人咚咚的敲门,奇怪,铃坏了吗?

我站起来去开门。

只见一个小男孩子,约三四岁模样,穿运动衣,一双高统子球鞋,正举着腿在踢门。

他气鼓鼓的小面孔像只水晶梨,可爱得不像话。

我蹲下问他:“你找谁?你是哪家的孩子?妈妈呢?”

旁边有人说;“妈妈在这里。”

我一抬眼,是永超。

呵,这么说,这孩子便是欧阳口中的明明。

一时间发生太多事,我来不及装出惊讶的样子,便口吐真言,“咦,他比照片中更神

气。”

永超一怔。

我连忙对她说:“请进来。”又对小男孩一鞠躬。

那男孩像小铅兵似的笔直操进了客厅,靴子咯咯响,我为之心折。

他头发在洗澡后还来不及吹干,分着发路,梳西式头,自己看到沙发便爬上去坐下,瞪

着我。

我耸耸肩,问他:“我有冰淇淋,你要吃什么冰淇淋?”

他看看他母亲,有点犹疑。

“要不要到冰箱来看看?”我虚心地请教他。

他想很久,同他母亲咬耳朵,永超说:“他等一会儿才要。”

我觉得他太有趣太可爱,把身子趋向前去,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他觉得难为情了,忽然扑进他母亲的怀抱去,伏在那里不动。

永超微笑问:“怎么样?”

我竖起拇指,“了不起”赞美是衷心的。

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人们急着要孩子,真是天底下缺可爱的小动物。

我想我的心意在脸上露出来,很渴望小孩对我也表示亲密。

永超看在眼内,有点意外。

其实我一直喜欢孩子,不过生他们出来,又是另外一件事。今日却犹疑了,一定是值得

的吧,否则精刮的大人怎么肯作出牺牲?

永超一只手搭在儿子的小肩膀上,此刻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可爱的小母亲,同头戴钢

盔,在厂中发号施令的她判若两人。

女人真值得羡慕,一生可以串演这么多角色。

小孩隔数分钟愉偷看我一眼,双眼圆滚滚,乌珠特别大,桂圆核一般,亮得如蒙着层泪

液,这种眼睛,像是可以看穿成年人龌龊的脑筋,我觉得羞愧。

有他在我与永超当中,我们的距离又加深。

我问:“他就是你说的‘朋友’?”

“看样子你已认识他。”

我只得说:“我见过他父亲。”

永超有点不满,“你们男人。…”我忍不住说:“是他来找我的……不过他也有苦

衷。”

“男人的苦衷特别多,”她表示不满,“怎么可以把脏友服到处扬。”

我看看小孩,他似乎每句话都听得懂,只得维持沉默。

孩子是要尊重的,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实践起来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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