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深爱过(20)

作者:亦舒


“我给你做甜点,医生说,甜点营养好,易消化,我去找芒果给你做布丁。”

然后不容她分辩,立刻开工。

郭祠芬碰巧来到,我叫他做助手,帮我筛面汤。

小郭说:“周至美,你自幼娘娘腔。”

“是,我老婆离我而去,便是因我阳刚不足。”

“你反正也已经找到新欢。”

“如果你指邓永超,便大错特错。”

“你不觉她神秘?”

“谁”“邓博士。”

“不。”

“她家人在什么地方?”

“别处。”

“何处?”

“英国伦敦。小郭,请打两只鸡蛋。”

“她在本市一个亲友也没有。”

“有。”

“谁?”

“我。”

“周至美,你的心情真太好了。”小郭的语气很失望。“这年头,已经现实到没有为情

颠倒的人了。”

“如果我自二十五楼跳下去,你会开心?”

“至少你可伤心欲狂一段日子,正如你说,你们曾经深爱过,她才走了三五十天,你居

然穿起闺裙弄起羹汤来,这,这成何体统?”

“把切片的芒果递给我。”

“周至美,你这个蠢男人。”

“小郭,我知道你爱女人,对你来说,每个女人都是上帝的杰作,值得怜惜,我有一位

姓简的朋友,想法同你一模一样。你知道什么,小郭,那是因为你们从没过过婚姻生活,你

们从来没好好地看清楚任何女人。小郭,女人是可怕的动物,结婚八载,她们可以把配偶赶

入穷巷,一声不响,带了行李便走,小郭,你难道看不出来?她要我死,我能死吗?”我说

得连额角的青筋都露出来。

“如果你爱她的话,为什么不。”

我把布甸推进烤箱,“二十分钟,大功告成。”

“关于邓博士……”

“有关她什么?”

“她是位非常特别的女子。”

“你可以再说一次。”

“根据她在公司的资料,她没有登记父母兄弟,亦从未结过婚。”

我不置信,“小郭,你顺带连她也调查?”

“一个人的身世不可能像一张白纸。”

“小郭,我要你即刻罢手,揭人私瘾,最不道德。”

“至美,我有一个假设,如果利璧迦要开始新生活,她是不是亦要隐瞒若干事实?”

她要在什么地方开始新生活?什么地方没有华人?哪里的华人没有好奇心?别搅了,此

刻北美几个大埠的唐人比洋人还多,圈子窄,席易保守秘密。

我说我不知道。

“我在外国亦有朋友,”小郭说:“我已经将尊夫人的资料发放出去。”

我沉默很久,然后说:“这件案子,在这里关上算了。”

“怎么,不再关心她的下落?”

“是。”

“她如果回来同你正式离婚,一了百了,岂不更好。”

“离婚干嘛,我又不想再婚。”

“别嘴硬,说不定一个月后,你就想再婚。”

“小郭,你小觑我。”

“布丁熟了。”

“来,我与你共事。”

“怎么,不是奉献给邓永超?”

“先试试味,再正式做一个。”

他说:“受不了。”

永超出院后,与我比较熟络。

她到我处来作客,看到案头一瓶晨曦,问:“是你太太的吧?”

我点点头,小姨忘记带走。

“看得出你很爱她。”

我又点头,小郭却不认为如此。

永超说:“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最渴望得到的,是一只芭比玩偶。二十二岁时,我希

望成名。现时,我的目标又一次改变,我只想实实在在的做一点事,出一分力。”

我完全知道永超在说什么。

我在十二岁的时候,耿耿于怀的,不过是落课后返到家中有没有一只奶油面包在等我,

发育时期,肚子仿佛从没吃饱过,点心在我们家是难能可贵的东西。

二十二岁,我发誓要得到博士学位。在拍纸簿上狂书:周至美,机械工程哲学博士。周

至美,皇家工程师学会会员。

周至美,生产工程师学会会员……

稍后遇见利璧迦,全心全意全力便是想娶她。她代表我的理想,追求到她,即是追求到

至真至善至美的一切,她是我精神上的一宗考验,得到她是一项成就。

然后我接受这项任务,开头为着工作具挑战性,后来莫名其妙,热血沸腾起来,与老魏

等人产生真感情,到这个阶段,像永超一样,我只想在自己的地方,与自己人一起做一点

事。

因此冷落利璧迦。

因此不知道利璧迦常用什么牌子的香水,在什么地方买衣服,阅读何种杂志,每月家用

若干。

在她眼中,我不是好丈夫,我不能记住她的生日,我没有时间带她跳舞,我无暇去订玫

瑰花,我不再当她如公主,于是她心灰,在我工作告一个段落之前,她离我而去。

我错在认为她会了解。

这朵温室中洁白如百合的花没有原谅我。

这也不过是导火线,冰冻三尺,我太热衷事业,太爱往上爬,太想再上一层楼。

咖啡冻了。

今日,我认为永超这样的女子才是男人的理想伴侣。十二岁时的芭比玩偶及奶油面包皆

已失色。

“一起吃饭?”我问永超。

“我要替魏嫂去买点东西。”

“替魏嫂买东西不容易,”我笑,“有次为报答她的关怀,买两件衬杉带上去,被她嫌

绢边太多,颜色太沉,嘿!南开大学女生极其刁钻,不是没有品味的。”

“她这次指定要婴儿用品,小魏太太有喜。”永超说。

“啊,老魏他这就做祖父了。”我说。

永超笑道:“老魏真是个人物。”

我完全赞成。当年燕京大学在香港有同学会,至多滞留一年半载,马上可以起程往美国

发展,他没有那么做。

我没有问他在过去那三十年中有无后悔的时刻,而能够重头选择,他又会都会再来一

次。不过老魏真是个人物,他所信的,他做,他所说的,他信。

我陪永超到母婴用品公司去,她比我更外行。

看到那种很小很小,初生儿穿的袜子,她不置信的说:“这么小,只有五厘米。”非常

惊讶。

她对婴儿一无所知。

我与利璧迦在新婚时则已细心地研究过这个项目,调查下来,结论是:“迟些再算。”

我提出善意的誓告:“不要贪心,有目标才买。”

结果还是满载而归。一声“唉呀,真可爱”,便每样买十件。

“你行李会超重。”我说。

“希望可以带到。”

“下次我替你带上去。”

邓永超问:“什么地方有最新武侠片录影带卖?”

。“谁要?”

“嗳,你别管。”

“不可溺爱任何人。”

“我自己看。”

我带她去吃潮州菜。她极其欣赏,胃口与在东北一般好。我按住她,提醒她不要放纵。

晚上回家,如回宿舍,在门口道别,做柏拉图的信徒。

我旋开晨曦的瓶子,深深的闻一下。

利璧迦。我倒在床上。

小姨约我吃早餐,我去了。

我问:“有没有音讯?”

“没有。”小姨非常焦虑,“我们很担心,妈妈说她夜半看见姐姐对她说她冷。”

我纳闷的说;“令堂过虑,她绝不会有事,我也梦见她总穿着俄罗斯紫貉。”

小姨白我一眼,“姐夫。”

“是真的,”我说:“她把我们所有的美元存款与富格林金币都搜刮去了,还卖了房

子。数目是不多,但足够她节省地过下半辈子,这么有预谋,一步不差,怎么会穿不够衣

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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