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深爱过(2)

作者:亦舒


往日我听见,会得起身把房门关上,但今夜我起身推开她房门。

“利璧迦。”

房里空荡荡。

无线电没有开着,一片黑暗。

她并没有如往日般躺在床上抽烟。

后半夜我并没有再睡。

东方渐渐鱼肚自,海港蒙着层烟霞,一片灰紫,我无暇欣赏,赶回公司。

门口碰到张晴,她正等后生开锁。

“这么早。”她说。

“你也早。”

“做一杯咖啡给你?”

“谢谢。”

“一颗糖?”

“好记性。”

她捧着咖啡进来,我还在发呆。

她闲闲地坐我对面,“听说你太太搬出去住了?”

消息传得倒是真快。

我说:“她在东京。”

张晴一点不隐瞒她那幸灾乐祸之情,“没有什么不妥吧。”

我再无心情也得微笑,“多谢你关心。”

“她辞了工你也不知道?”

“公司还欠她有薪假期那张支票,我得替她拿回来呀。”

“周至美。”

“什么?”

“记得,万一你们两口子有啥不妥,我可是排第一位。”

这个笑话说说也不止一两年了,以前听在耳朵里,认为是女性对我的至高赞美,今天却

特别刺耳。

我看着张晴。

很多男人会认为张晴活泼可爱吧,人如其名,永恒的大太阳,但我在英国受教育,我习

惯阴天,濡湿的青石板路、紫黑色的玫瑰花、女孩子们白得如象牙的皮肤、优郁的眼神,才

使我心跳。

我取过笔,“要开工了。”

“你总是不给人机会。”

“我是个一女之男。”

“咱们走着瞧。”

她出去了。

我摇摇头,这个女孩子,永远如此浓妆,眼圈黑还不够,连眼睫毛上都还要搽一层黑

油,一只一只似甲由脚。

还是本市著名锋头女呢。

捱到九点正,我翻开黄页找到郭祠芬的电话。

那边女声应我:“小郭侦探社。”

“小郭在吗?”

“郭先生今日出差。”

“我叫周至美,你让他覆我电话。”我报上号码。

“是。”

什么出差,小郭这只鬼有什么生意,还出差呢,八成是在家躲懒,我莞尔,他那女秘书

倒是精灵。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他回我消息。

“周至美,怎么会是你。”

“郭祠芬,闲话少说,劳驾你出来一趟,有要事商量。”

“此刻我的费用同一级大律师一样,自出门那分钟起计,每小时八百港元。”

“去你的!”我恼怒,“你坐台子收不收钱?”

“周至美,到底什么事?”

“小郭,我老婆不见了。”

那边沉默十秒钟。

然后他不置信地说:“尊夫人,不会吧。”

“辞工、离家,早有预谋。”

“过数日她气平了就回来的。”

“小郭,你不明白,我们并无斗气。”

“我能做什么?”

“我不方便逐家逐户去查她——”“下不了台,我明白。”

“你别打断我好不好?”

“好好,拿我出气吧。”郭祠芬说;“你负责替我把她找回来,我明日要去美国三日,

回来要听好消息。”我说。

他沉吟一会儿,“你几点钟下班?”

“五点,不,六点。”

“我到府上拜候。”

这还差不多。

小郭来得狠准时。

他巡遍我的公寓,衣柜鞋柜药柜全部打开来研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连厨房中一只玻

璃杯他都不放过。

我们家只有一只抽屉是上锁的,即使如此,钥匙也不过在案头一只瓷盆内。

瓷盆白底蓝纹,上面有李白的两句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那种

普通礼品小店买的,但利璧迦显然很喜欢它,不然怎么会搁在案上好几年。

“我能否查看抽屉里的物品?”

“请便。”

半小时后他与我坐下来,共商大事。

他喝绿茶,我喝咖啡。

我开张支票给他,他小心翼翼、神色温柔地把它藏进外套里袋。

他开口:“毫无疑问,她离家出走了。”

我用手托着头,心中开始感觉到一阵炙痛,不用小郭说我也知道。

但为计么呢?

“你有外遇?”小郭问。

“绝无。”

“她有外遇?”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的说。

“那是为了什么?”他倒来问我。

“小郭,你这浑球,我付给你高价,就是想猜你找出答案。”

“你们生活很富裕舒服呀,一般市民口中的成功人士还比不上你们,怎么出的毛病?”

他含笑问。

我把咖啡杯重重顿在茶几上,液体溅出来,洒在玻璃上,形成图案。

“你有没有她的照片?”

“有。”

我找半晌,把一张与妻子合摄的照片递予郭祠芬。

“这是几时拍的?”

“数年前。”

“没有更近的照片?”“没有。”

“为什么?”

“小郭,近照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不耐烦。

“周至美,你的是两夫妻,怎么会数年来一直没有合照?”

“我们俩都不喜欢拍照,好了没有?”

“这张照片又是在什么地方拍摄的?一个晚宴吧,持宝丽莱的摄影师迎上来,推辞不

过,因利乘便,留下倩影。”小郭语带责备。

“看,”我说:“你认为我应当买一架哈苏,专用替妻子摄制人像?”

他把照片放进皮夹子内。

“这间屋子呢,买了多久?”

“半年。”

他扬起一条眉毛。

“机会把握得分秒不差,草签之前屋价已经跌至最低点。

我还抓着现款死忍,”我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神色来,“谁知一宣布大局,楼宇更加跌破

底价,连成本都不够,我立刻买下来,此刻又上升百分之十左右。”

“多少钱?”

“一百二十万港元。”

小郭吹一声口哨,麦示赞许:“噫,拣了空前的便宜货。”

“早二十四个月,一倍这个价钱也不行。”

才得意着,想到饶是这样,利璧迦还是离我而去,不禁兴致阑珊。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买房子?”

“我同你打—个譬喻:有一匹千里天马,平常以你永远追不上的速度奔驰,阁下一向只

有眼睁睁看的份,忽然之间受特殊因素影响,它的速度慢下来,阁下还不把握这个机会飞奔

追近,抢上马背?”

小郭点点头,“你这个看法,也有点道理,只是我请问你,你怎么知道天马一定会跑向

你的乌托邦?”

“这是要赌一记的,是不是?”

“本市每人都是睹徒,勿买穷定。”我说。

“下一句是买了稳定。”

“别这样悲观,小郭。”

“把门匙给我,你回来的时候,给你答案。”

他告辞。

尽管我看时局看得那么透彻,但看身边的人却如雾中花。

我完完全全泄了气,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信心看样子会渐渐毁在这件事上。

我不认为我会原谅利璧迦这种幼稚及不负责任的行为。

一知道她的行踪我便会约她出来谈个清楚。

我连胡子都没刮便上飞机,空中侍应生照例对头等舱客人服侍周到,我伸直双腿睡觉。

多年来我习惯在飞行中休息,因为一下飞机要即刻去开会。

这次我闷闷不乐。

我在检讨我们的婚姻。

我们一直是对模范夫妻,两个成熟与独立的人因爱情结合在一起,又早早决定不要后

裔。她有她的事业,我有我的事业,在必要时又可以互相扶持。这样理想的关系,毛病出在

哪里?

搜索枯肠,也不记得她曾经说过对这段婚姻有什么不满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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