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秘密(60)
作者:言言夫卡
要不是舒桥对这车太熟,如果闭上眼,她恐怕会觉得自己坐的不是斯巴鲁,而是迈巴赫。
但坐在驾驶席的人,到底是商时舟。
她已经有四年没有见过他触碰到有斯巴鲁车标的方向盘了。
那些后来连在午夜梦回时也很少出现的记忆和影像,在这一瞬倏而闪回,变得清晰却又恍若隔世。
她不会觉得那些事情还像发生在明天。
纵使握着方向盘的那只手依然修长漂亮,腕骨上带着的依然是她送的那块表,但表带却早已有了岁月的痕迹。
舒桥盯了一会儿,又收回视线。
她不是没来过巴黎,但寥寥数次,不足以让她对这座城市熟悉到走神还知道商时舟究竟将车停在了哪里。
下车后下意识跟在商时舟身后走了几步,她才有些恍然地抬眼。
是杜乐丽花园。
等到商时舟真的取了两张橘园美术馆的票回来,舒桥捏着手里的票,慢慢眨了眨眼。
“来巴黎就是为了……看画?”
她的表情太直白浅显。
实在十分好懂。
就差把“你要说你是来挑画买我还信,但只是来看画实在也太可疑了,还是说其实橘园的画也可以不是真迹偷偷被你们买回去,啊,果然是万恶的资本家”这一连串字从头顶冒出弹幕来。
商时舟忍不住弯了弯唇:“你要是有别的解读也不是不可以。”
又说:“莫奈的真迹我家也有,他画了251幅睡莲,我外公年轻的时候为了讨我外婆喜欢,收藏了三幅。”
舒桥腹诽一句资本家,又想说既然你家有,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商时舟不是来看那几幅举世闻名的睡莲的。
他径直下了地下一层。纵使不是休息日,橘园美术馆的游客也从来不少,他穿过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面容,引得不少人的目光从画作上移动,落在他的身上,再露出惊艳的目光。
他所过之处,无论在何方,是什么场合,总是不会缺乏追随的注视。
商时舟腿长,走得即使不快,舒桥也要快走进步跟上,完全没有时间再去看周遭墙上的画作。
他们穿过雷诺阿,穿过塞尚,再穿过马蒂斯和高更。
人群和不同语言的喧嚣逐渐被落在身后。
在某个拐角处,商时舟终于驻足。
相比起睡莲厅的熙熙攘攘,雷诺阿画前的人群驻足,这里只有零星几个人,也不过带着啧啧称奇的目光多看两眼,拍几张照片,并不会如痴如醉地过多停留。
舒桥没想到商时舟来看的是柴姆·苏丁。
他喜欢的是他的静物。
那些笔触扭曲,透过油画布扑面而来一股撕心裂肺和痛苦的静物。
舒桥站在他旁边,陪他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柴姆苏丁那块著名的牛肉上,又看了会儿那副剑兰,不怎么在家禽系列上多投注目光,只停顿在画家简介。
寥寥几语的生平,说了生卒年月,说了他画作的流派和风格,像是要将一个人颠沛流离的几十年,都浓缩在短短的几句话里。
而将一切的情绪,都停留在画中。
舒桥辅修过一门艺术史,对这位一生都沉浸在痛楚与自我剖析中的白俄罗斯画家有印象。
“他出生于斯米洛维奇。那是白俄罗斯明斯克附近的小镇,鲜为人知。”商时舟突然轻声道:“那也是我外婆的家乡。”
舒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纵使在过去,他们最为亲密的那些时候,他也极少提及他的家人。
这是第一次。
“这个小镇总共也只有几千人口,走在街上路遇的都是相熟的面孔,我外婆在这里长大,对这里感到疲惫和厌倦,所以她离开了这里,向南去了德国。她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商时舟的目光依然落在面前的那副火色剑兰上:“二战的时候,这里被纳.粹德国彻底占领。”
舒桥没问商时舟有没有犹太血统。
他说过,自己身上的四分之一,是高加索血统,与犹太无关。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样就可以逃过那一场席卷了整个欧洲大陆的战火。
他无意说太多过去,跳过了大片让整个欧罗巴大陆都痛苦的时间:“但她没有离开这里,依然选择了在这片让她痛苦的土地定居。我小时候是随她长大的,问过她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她问我,离开这里,她还能去哪里。”
顿了顿,他似是叹息,也似是意有所指:“离开这里,还能去哪里。”
纵使已经重建,她的家乡也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
站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她没有归属感。
站在让自己痛苦的这一端,她纵使已经创造出了一整个属于自己的商业版图,拥有了家庭、朋友和别人看起来艳羡无比的一切,但她的内心深处,却依然是站在斯米洛维奇街头充满了无力和愤怒的小女孩。
但她已经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
她拥有了改变这一切能力的时候,所有的一切也都已经无法改变。
就像他。
他在德国和瑞士的交界处长大,又回到中国完成了基础教育,在进入高等学府后,刚刚开始计划和畅想自己的未来,遇见了人生里第一个感到心动的女孩子。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他不属于中国。
也不属于德国或瑞士。
他的心里,甚至没有一片外婆的斯米洛维奇。
因为无论他在哪里,都被冠以“混血儿”的名号,欧洲人觉得他是中国人,中国人觉得他更归属于西方。
所以无论走在多么熟悉的街道上,他都没有任何一丝归属感。
世界上最爱他的外祖母天性情感内敛而含蓄,将一切情感都压抑在对他更严苛的要求之下。
他其实本不太会表达情感。
他拥有让人眼馋艳羡的财富,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真正的容身之处。
所有的地方对他来说都是排外的。
除了……
除了短暂的,她的身边,北江的那一隅天地。
可很快,他的父亲因为自己的仕途而不允许他再踏入国土半步。
他甚至无法体面地告别。
因为这一场告别的起因无可言说,无从开口。
他离开得狼狈,也不想这样的狼狈为人所知。
那一日,他坐在机场捏着护照的时候,他的护照封皮上甚至已经没有了汉字,且不能再回头。
不是没有反抗。
但商时舟从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无法随父姓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
倒不是在乎自己姓什么。
只是反抗是针对在乎自己的人的。
他与父亲之间亲缘淡薄,那一层血缘关系堪比纸糊,谈何反抗。
他从不做无谓的事情。
唯独在舒桥这里,无谓他也心甘情愿。
舒桥侧脸看他。
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瞳比起简单的灰蓝色这样的形容,更像是在海蓝上蒙了一层雾气。
柴姆苏丁画中并不灿烂甚至痛苦的色彩倒映入他的眼底,像是将他不被人所理解、也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的些许内心投射出来。
就连提及,都只能以如此隐晦的方式。
他不是辩解,也不需要怜悯,所以这样的情绪也只是一瞬便收回。
下一刻,再看向舒桥时,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好似刚才那一刻的脆弱不过幻觉一场。
“有你想要看的画吗?”商时舟问,他垂眸看一眼腕表:“还有时间。”
舒桥静静看着他。
有游客在这里驻足,短暂停留又离开,鞋底与地面碰撞出不规则的清脆,好似两个永久客体之间交织的动线虚影。
她像是在等什么。
上一篇:【无限流】在惊悚游戏里养老
下一篇:超前点播,在线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