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90)
作者:梦驴子
程彻倒是觉得极为惬意,蹲下身轻探潭水,赞叹道:“这池水颜色可真漂亮, 望不见底呢!”
易微在程彻背后作势抬了抬腿, 张牙舞爪地威胁道:“我这便把你踹下去, 看看这池水到底有多深。”
程彻闻言笑得宽厚, 倒是把霍子谦吓了一跳, 连忙拦阻道:“易姑娘, 不可, 俗话说这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水蓝则广、水黄则急, 这砚池的池水呈墨绿色,可见其渊深, 开不得玩笑啊!是不是,沈兄?”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唤沈忘帮自己声援, 却见沈忘只是浅笑不语,似是早已习惯了二人之间的打打闹闹, 心下不禁黯然:别人的玩笑之语,我却也当了真,与大家相处了这么久,连这点默契都没有,实在是不该。
霍子谦对这帮救命恩人极是看重,平日里想方设法融入,此时深感自己说错了话,便立时闭了嘴,又偷眼观瞧易微和程彻的表情。见此二人言笑如常,方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众人正绕着砚池好奇地探查,程彻和柳七却同时回头,警觉道:“是谁!”
只见葱绿的树丛间探出一对儿牛角,紧接着一头皮毛油光锃亮的黄牛从林中踱了出来,背上还驮着一个年仅七八岁的牧童。
那牧童长得虎头虎脑,表情却是严肃异常,见众人发现了他,他便大大方方地骑牛而出,丝毫不显慌乱:“我不是有意偷看你们的,我是怕你们下湖。别看它表面上一点儿水波也没有,这湖里可淹死过人呢!”
闻言,沈忘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问道:“哥儿对此地可是熟识?”
“熟识?当然!我每日里搁这儿放牛,湖里有几条大黑鱼我都数得过来。”牧童胸脯一挺,显得煞有介事。
“那这湖里何时淹死过人啊?”沈忘凑近了些,不知从哪儿摸了块绿豆糕,一边问一边顺手递给了牧童。
牧童登时眉开眼笑,也不推就,坦荡地接过便大口咬了上去,自己吃了半块,又将剩下地半块递给了驮赴着他的黄牛,他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神秘兮兮道:“我跟你说的,你可不要跟别人说哦!”
围拢过来的众人都用力地点了点头。
“有一日下大雨,我赶着牛回家,路上见到一个穿着蓑衣的人急匆匆地往砚池这边赶,雨这般大,砚池正涨水,我怕出危险,就喊了他一声,他就跟聋了一般,理都不理我,一头就扎进林子里。那时的雨大得都看不清路了,我心里也害怕,就没再寻他。”
小童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似乎是记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后来,我听人家说,砚池淹死了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府衙在湖上寻了好几日,也没找到尸体。砚池这边水深,淹死人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也同样是尸骨难寻,可从没像这一次这么闹闹哄哄。后来我才知道,死的那个人,是当时的县令,蒋大人。”
众人闻言皆是悚然一惊,却听小童继续道:“这样想来,也许,我就是最后见到蒋大人的那个人。”他喃喃说着,又突然警觉,瞪着沈忘道:“你可不准诓我,这事儿我可没敢对别人说。”
沈忘迅速在自己的嘴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郑重承诺道:“哥儿放心,在下没有什么优点,唯一的长处就是嘴严。”
“那他们呢?”牧童瞟了一眼围拢在身边听得聚精会神地众人。
“我作保,他们一个字都不敢往外泄露。”沈忘再一次表情真挚地保证道。
身后的易微憋笑憋得脸都僵了,牧童却是心实,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既然你们这般守诺,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就再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
随着牧童刻意上挑的眉毛,众人不由得又凑近了几分,只听那牧童用阴森的气声道:“你们瞧着那砚池中的大黑鱼了吗?”
众人随之望去,只见池中确有巨大的黑影,其形硕大无匹,粗略观之,最长的一条几可达九尺,淡水湖中竟有此大鱼,简直骇人听闻。见众人面露震惊之色,牧童很是满意,继续道:“这些还是小的,水底下的巨鱼只怕是你们这辈子都未曾见过呢!自蒋大人死后,这水里的巨鱼啊,便多出一条。”
此时,日头缓缓移到了砚池的正上方,湖面宛若冰雪中沁着的翡翠,光滑如镜,水波不兴。而周围的山峦则投下浓重的暗影,将湖面一分为二,一半明亮耀眼,一半墨色氤氲,而恰在这明暗过渡的交界,一片锦缎般的背鳍正穿水而行。
沈忘定定地看着那条悠然自得的黑鱼,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黑鱼,如同潜底蛟龙一般的黑鱼。然而只是一瞬,那黑鱼便悄然离去,就仿佛刚才的场景只是日光构成的幻象,不足为信。
沈忘站起身,只觉头晕目眩,腿也有些酸麻,许是蹲久了乏力。他只得赶紧扶住身旁的树干,唯恐柳七看出端倪,再一转头,那小牧童已经骑着黄牛走远了,不时还回身冲他们用力挥手。
沈忘缓了口气,只觉眩晕感如潮水般退却,方才站直了身子。他走到砚池岸边,极目四望,湖中却哪还有刚刚那条大鱼的影子,他叹了一口气,思忖道:“若牧童所见身披蓑衣之人的确是蒋大人,那更是从侧面证实了案宗所录的准确性。可是,这样一片湖泊,年年死人,却总也找不到尸骨,究竟是为何……”
他想得入神,脑海中的话语竟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程彻闻言,二话不说就开始脱靴子。这可把霍子谦吓了一跳,拦阻道:“程兄你这是做什么?你没听刚刚那位牧童所言吗,这湖里危险,可不能儿戏!”
易微却笑嘻嘻地盯着程彻看,她性格古灵精怪,大大咧咧,只把牧童刚刚的话语当志怪小说听,并不觉得这一面波平如镜的湖泊能有多危险,若不是知道自己水性太差,也想和程彻一起下湖一探。
柳七和沈忘也觉得不妥,二人对望了一眼,由程彻最为信服的柳七当先开了口:“程兄,我知道你水性好,可这深潭能容如此多的巨大黑鱼,可见湖底落差极大,且水深如墨,难以视物,实在是危险。”
沈忘附和道:“是啊清晏,这水下情况不明,寻尸骨之事我们再行计较,万不可以身涉险。”
程彻一向视柳七和沈忘为圭臬,见二者都反对自己下湖,手上拿着的靴子便不知是该套上还是丢下,正自犹豫着,易微却笑讽了一句:“是啊,阿姊都发话了,你还不回来?”
闻言,程彻面上一红,再无犹疑,扑通一声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
这一跳可把众人都吓坏了,易微也自觉懊悔,她哪里知道自己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话就激得程彻这般八尺汉子跳了湖,当下脸色也有些难看,心中惴惴地问道:“他不是天天自称锁横江吗?这点儿湖水应该难不住他吧?”
沈忘和霍子谦都面色冷峻的没有说话,蹲在岸边向湖中看去。柳七也看着易微,无奈地叹了口气。众人只见湖中滚出几个小小的气泡,哪里还有程彻的影子?易微见大家不答话,也气冲冲地跑到岸边往下望,只见那潭水果真深得惊人,除了延伸至湖心的嶙峋怪石外,湖底的情况哪怕瞪圆了眼睛也无从知晓。看久了,更是从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寒意,就仿佛那湖底极深极暗之处,也正有一双巨眼目不转睛地向上观瞧,那种即将把人吸入其中的拉扯之感让人遍体生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