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88)
作者:梦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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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升堂问案,县官必须穿戴朝服,六房三班吏役都要齐集排衙,此之谓“升大堂”,往往只有审大案、冤案才会如此兴师动众,而白衣女子一事只是寻常问话,便只升了“二堂”。汪师爷和燕隋侍立在侧,值堂书吏于旁誊录,堂下唯有白衣女子与柳七二人。
这惊堂木还没拍,沈忘倒是先遣人给堂下的两名女眷搬了两把椅子,汪师爷瞧着直翻白眼,和燕隋对望苦笑,心中皆暗讽沈探花□□熏心,堂下之人跪都不用跪,这今后还成何体统。可老爷发了话,他们也不便言语,只得在柳七身上狠狠剜了一眼,权且解恨。
若是他们此时能往后堂瞧上一瞧,只怕更会惊得背过气儿去。此时易微正将脑袋紧贴在屏风隔断之上,仔细倾听着二堂的情形,面前的小几上,堆着小山似的嫩莲子,易微一边听一边吃,倒是比看大戏还要闲适。
“堂下何人喊冤?”沈忘依照程序,温声问道。
白衣女子放在膝头的双拳紧握,惶惶惑惑地抬起头,如在梦中:“小女……小女是前任县令蒋渊之女蒋梓云,今日……今日得知新县令上任,特来为父伸冤。”
早在京城之时,沈忘便听说过济南府历城县衙连殁三位县令的传闻,而这也是朝廷火急火燎催他赴任的原因。与他同年高中的进士们还在京城候旨,他便踏上了前往历城县赴任的旅程。而此时,听说白衣女子竟是前任县令的孤女,当下坐直了身子,问道:“乃父有何冤屈,又是因何而死?”
“父亲……父亲是被蛟龙害死的,小女此番便是请县令大人派下天兵天将,屠龙报仇!”
沈忘感觉自己的耳朵应该是被之前燕隋那一嗓子喊得有些聋,听不真切,这什么蛟龙啊,天兵天将的,这是在唱戏吗?他有些困惑地问道:“蒋梓云,你说你的父亲蒋渊是被蛟龙所害?这蛟龙是什么人的名号吗?”
蒋梓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忘,突然起身猛地扑在堂前,连柳七都没有来得及阻拦,她张大嘴巴,似乎胸中有无限恨意亟待喷薄而出:“不是什么人的名号,就是那困在舜井之下的蛟龙!它忌惮家父铁面无私,有斩妖除魔之能,便害死了家父,让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小女做主啊!”
蒋梓云的音调尖锐得惊人,口中喷出的唾液几乎溅到了沈忘的脸上,沈忘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助之感,他看了看同样震惊的柳七,知道对方也跟自已一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转移了话题,问道:“蒋梓云,本官见你十分宝贝那包裹,那包裹之中可是有什么东西?”
之前在汇波楼下,蒋梓云曾硬生生地将包裹推到沈忘怀里,沈忘只觉包裹中的物什触之坚硬无匹,冰寒刺骨,便猜度许是某种凶器,此番提出来,也是想把这几乎直奔传奇志怪小说而去的案情强拉回来。
可当沈忘打开呈上来的包裹时,脸色却更难看了。那包裹中存放的,竟然是一截成年人手腕粗细的锁链!
“这便是家父用来擒龙的锁链,乃冰寒之铁炼化七七四十九日方成。孰料那妖龙修为了得,挣脱了锁链,将家父溺死在砚池之中,至今未见尸骨!这蛟龙此时依旧盘踞于舜井之下,意欲翻天,青天大老爷,你断不能视而不见,任它作恶啊!”
沈忘看着面前手舞足蹈、极力诉说的女子,心中不忍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本官知道了,你身体羸弱,此番先回去修养,待本官探查明白,自当给你一个交待。”此时,他已经有六成的把握确认这名可怜的女子已近癫狂,而那汇波楼下如火的眸光,也应该是理智脱离了自我把控而产生的疯魔之态。
见柳七搀扶着女子走出门去,沈忘身上一松,下意识就想往椅子上靠,却突然惊觉身旁尚有汪师爷和燕隋随侍,只得强打精神,问道:“这蒋梓云可是犯了癔症?”
汪师爷叹了口气,絮絮道:“自前任县太爷于砚池中溺亡之后,便成了这副模样。属下们瞧着她可怜,便替这蒋姑娘顾了老妈子看护,安置在外宅,可近些日子,她的疯病愈来愈重,认定了蒋大人是为妖龙所害,偏要杀了那妖龙报仇。属下们也是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她疯去,谁知道她今天竟然跑到汇波楼下惊扰了大人,实在是属下们的失职。”
“无妨”,沈忘摇了摇头,道:“本官既是来了,早晚要与苦主见上一遭。那这前任蒋县令究竟是因何而死?为何她一口咬定是蛟龙所害呢?”
这边厢,燕隋插话了:“大人有所不知,刚刚那疯女子所说的舜井和砚池都却有此地。这舜井,就是一口深井,这砚池嘛,就是一方深潭。那砚池之水奇寒无比,深不见底,每年溺死其中的人数不胜数,蒋县令只是其中之一。可这疯女子不知听了哪些泼皮汉的鬼怪流言,把传说当了真,还真以为舜井下藏着蛟龙,便硬生生地把不知所谓的蛟龙和前县令蒋大人的死联系了起来。”
“是啊!”汪师爷也苦笑道:“大人您竟然还答应她要探查此事,这下可好了,她不得三天两头来衙门闹吗?不过是疯女子的疯话,她说她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是了。若这样的疯话都得探查,怕是再多两个衙门也不够呢!”
“既是答应了,那自然是要说到做到。”沈忘的脸上却是郑重,丝毫没有玩笑之意:“汪师爷,你且将已故蒋大人的案宗呈来,本官今夜要仔细看看。明日,本官会亲赴舜井和砚池探查。”
汪师爷和燕隋皆是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沈探花不光□□熏心,还荒唐至极,连一个疯子的疯话都要掰开了揉碎了搜罗一番。这怕不是给自己带着女眷游山玩水找借口吧?
“那……那不得遣差役随行……”
“不必。”“可别!”屏风内外,沈忘和易微异口同声道。
第86章 舜井烛影 (三)
沈忘在一片浓郁的药香中猛然惊醒, 昨夜他在书房中翻阅前任县令蒋大人的卷宗,困极了便直接趴在案几上和衣而眠,竟是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甫一睁眼, 沈忘便看到程彻动作夸张地将一碗浓黑色的汤药轻手轻脚地放在桌角。程彻竭力想保持安静, 不吵醒熟睡的沈忘,可他人高马大,愈是小心谨慎,却愈是前脚碰翻了砚台,后脚撞落了湖笔, 惹得沈忘不由莞尔。
沈忘伸了个懒腰,在程彻歉疚的目光中皱了皱鼻子:“清晏,这什么怪味儿啊?”
程彻指了指陶碗,道:“这是阿姊一大早爬起来熬的, 说是你最近气血两亏, 脸色不太好, 得补补呢!诶诶……烫!”
他话方说到一半, 就见沈忘一捏鼻子, 脖颈一扬, 咕咚咕咚将汤药灌了个滴水不剩, 兀自烫得哈气。
也不知是药到病除还是心理作用, 沈忘一碗药下肚,只觉神清气爽, 浑身多了使不完的劲儿,他拿着药碗,抬步就向院儿里走:“清晏, 叫上小狐狸和子谦,咱们出门一趟。”
一听不用窝在县衙这块巴掌大的地界, 程彻也顿时来了精神,问道:“那阿姊呢,阿姊不去吗?”
沈忘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药碗,冲程彻笑道:“自然是我去请。”
此时,沈忘意欲相请同行之人,正在将后院最后一小块空地上,铺满急需晾晒的药材。济南府这个地界夏季潮闷,往往东边日出西边雨,多大的云彩也罩不过整个济南府,因此药材极易发霉变质。今日遇着难得的晴好日头,柳七便不辞辛劳地将各色药材通通搬出来放在院中晾晒,去去潮气。
沈忘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一袭短衫长裤的柳七忙碌不休,她又换成了平日里的男装打扮,头顶一尘不染的四方平定巾,配上薄底皂靴,脸上不施脂粉,哪里还像七夕那日风姿绰约的出尘仙子,摇身一变成了眉清目秀的小药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