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92)
作者:梦驴子
“我早该注意到这一点,”柳七低声道,“带我入行的周师傅曾经说过,生前焚烧之死的死者往往双拳紧握,如同与人相斗。后来,我研究过多具浴火而死的尸体,发现有些时候,火势格外猛烈也会让尸身的双手蜷曲,是以,双手成拳并不能作为死者是被焚烧而死的证据。可若是不成拳——”
“便极有可能是死后被焚尸!”沈忘恍然道。
柳七点了点头,补充道:“而如果要得出曲管勾乃是死后被焚的确凿证据,便只有剖尸这一条途径。”
“我记得《洗冤集录》中有言,凡生前被火烧死者,其尸口鼻内有烟灰,缘其人未死前被火逼奔争,口开气脉往来,故呼吸烟灰入口鼻内——”沈忘信口拈来,极是熟稔,宋慈的《洗冤集录》他已然倒背如流,可他自己说着说着却也不由得疑惑,既然只是检验口鼻处是否有烟灰,又何必剖尸呢?
柳七柔柔地笑了,那笑容不同于男女之间心有灵犀的相视而笑,反倒像是一名严师眼瞧着自己的弟子茁壮成长而露出的欣慰之笑:“你既是疑惑,又为何认同我剖尸的提议呢?”
“尽信书不如无书,同大名鼎鼎的《洗冤集录》相比,我倒是更愿意相信永远奔波在死亡现场的柳停云。”沈忘眯起眼睛,长眉舒展,如月如钩。
柳七脸上一红,错开目光,强自镇定地颔首道:“的确,尽信书不如无书,宋提刑观察入微,他所说的因呼吸而使得口鼻中留有烟灰,这种情况自然是存在的。可是,即便死者是死后被焚,烟灰飘入口鼻之中的情况也是有的。所以我认为,若想确认死亡与火灾发生的顺序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看看他的气管和肺部是否有灼烫的痕迹。”
原来如此!人只要活着,便必然会呼吸 ,若是生前被烧,喘息之间滚烫的气体涌入气管与肺部,必然造成灼烧的伤痕。而若是死后被焚,即便口鼻中飘落了灰烬,却因为呼吸动作的停止而无法烫伤气管与肺部,这谜题便迎刃而解了!
柳七手法如电,一柄柳叶刀于她手中使来出神入化,先是焦黑的皮层,再是烘烤至变色的脂肪,及至内在的肌理,包裹严实的器官,都在她的刀下如同冲击岸堤的河流般一分为二。沈忘只觉自己的胃部痉挛地抽痛了一下,虽然已经无数次见过死状各异的尸体,但这样近距离的目睹柳七剖验还是第一次。
突然,柳七的刀尖顿了一下:“果然……”
沈忘凑上前去看了一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们被小德子骗了。”
除了口鼻中残余少量的烟灰外,无论是曲青青的肺部还是气管,都没有烧灼的痕迹,也就是说曲青青必然是死后被焚。而这种情况就与小德子所言产生了巨大的矛盾,小德子曾说是曲青青将遗书交付于他之后,便将他锁在门外,为了焚毁罪证,方才燃起了大火,而自己也命丧火场。而现在,不仅那封“亲笔信”出现了诡异的错漏,连亲手放火这一证言也无法成立了。
“也就是说,曲青青极有可能是在小德子的逼迫下完成了那封亲笔信,而为了给后来人留下证据,他特意强调自己的遗物是为了‘颐养妻儿’‘福被子孙’。而完成遗书之后,曲青青便失去了利用价值,被小德子杀死,同时小德子引燃大火,将他想要掩藏的证据焚烧殆尽,毁尸灭迹,再将这一切罪行推到了早已死亡的曲青青头上。”沈忘分析道。
“而那‘蛟龙出水处’掩埋的箱子,定然也是小德子提前布置好的,这样一来我们就绝不会再怀疑到他身上。”柳七想及此,柳眉微蹙,懊恼道:“若我能提前勘验尸身,当不会有此疏漏。可是……小德子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这也是我始终想不通的一点”,沈忘帮着将白麻单重又盖到曲青青的尸身之上,双手合十,郑重地拜了拜,又道:“停云,这次的案子与以往颇为不同,先是圣上遇刺,后是张绰平被俘,再到曲青青身死,这一切的一切看似互不相连,实则暗潮汹涌,就仿佛迷雾之后有一双翻云覆雨之手,将我们一步步引向不可知的深处……这绝非一个寻常的对手,而我也有所预感,这个案子也不会到小德子为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蹲在地上的柳七整理着药箱中携带的刀具,“咔嗒”一声轻响,药箱的盖被轻轻地合上,露出少女令人安心的笑容,“这天下,当没有沈兄破不了的案子。”
沈忘也笑了:“亦没有柳仵作勘验不出的迷局。”他微微俯下身子,将胳膊递到柳七面前:“走吧,柳仵作,从哪儿跌倒便从哪儿爬起来,咱们去把小德子抓回来。”
柳七怔愣了一下,还是轻轻地将白皙的手搭在沈忘的胳膊上,借着这股支撑之力站起身,药箱一甩,稳稳地缚在背上:“遵命。”
柳七和沈忘骑着两匹快马沿着官道绝尘而去,另一边易微和程彻也得到了消息,从蔡年时家出发向着沈忘预留的地址疾奔,冲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四道尘土飞扬的烟柱自疾驰的马蹄下而生,久久难以消散。
第181章 挟刃落花 (十四)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程彻和易微结束了对曲府的问询之后,也追随着沈忘和柳七的脚步向着名曰宁芳的小小县城赶来。
“沈兄,你怎么就能确定小德子会回来呢?”柳七翻身下马, 动作干净利落。
“只能说是一种感觉。当时小德子提及自己家乡宁芳的桂花树时, 满眼的神往与思恋,不似作伪。再加上,小德子犯下杀人大罪,便如受伤的小兽一般,定要寻个静谧处舔舐伤口。他自小就入了宫, 除了这里,他还能再去哪儿呢?”
这次为了赶路,沈忘难得地弃驴骑马,一路奔驰, 双腿之间早就被马背磨得酸痛难耐, 下马的时候直接一个趔趄, 差点儿跪倒在地, 柳七赶紧扶了他一把, 两人摇摇晃晃半晌方才站稳身形。
一声女子的嗤笑自不远处的房檐下传来, 沈忘脸色微赧, 向着笑声发出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一位打扮寻常的农妇正倚靠在屋檐下编筐, 那背后的小屋乃是北方常见的土胚房,门歪窗斜, 看上去岌岌可危,而那戴着草帽的农妇却毫不在意,依旧自得其乐地编着手中的竹筐。
“这位大嫂, 请问您可识得卢有德,年岁不大, 应是最近方才回来的外乡人。”沈忘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道。
“你说得是小德子吧?我认得。”那妇人也不抬头,手中动作不停,白皙修长的十指腾挪如飞,显然对于手中的活计极为熟稔。“他家就在村东头的桂花树下,你们顺着这条路便找得到。”
沈忘和柳七心中一喜,哪敢再做停留,直奔村东头的桂花树而去。复行数十步,便见一顶巨大的树冠冲天而起,满树花开,密密匝匝,簇成一朵浅金色的祥云,馨香扑鼻。那金桂树四人合抱粗细,树下的褐色土地已经被零落的花瓣铺满,如同嵌着金丝精心织就的地毯。正如那位农妇所言,金桂树下矗立着一间小小的民居,民居旁还有一口长满青苔的水井。
二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向着小屋走去。那间小屋孤零零地歪在树下,从外表看上去已经相当的破旧,木门开着一道缝,如同掉光了牙齿的老妪张开的嘴。沈忘动作谨慎地推开木门,探头朝屋内看去。
房屋虽然破旧,可房间里面却是异常得干净,似乎前不久才被人精心洒扫过。空空荡荡的木桌正中,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箱箧,枣木的箱箧外缘被摩挲得发亮,可见是人贴身携带之物。这小屋一眼就能看到头,也并没有任何能藏人的家具,细细打量了一番,沈忘叹了口气,将脑袋缩了回来,正准备和柳七说些什么,却发现一直站在身后的少女不见了。沈忘心下一跳,赶紧四下寻找,却发现柳七正站在屋畔的水井外,垂首向井中看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