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91)
作者:梦驴子
小德子度秒如年地候了半晌, 沈忘终于施施然站起身, 怀中捧着一个精巧的箱子。无须打开,只要轻微晃动, 便能听到箱子中金玉相击发出的清越声响。
“看来,这便是曲管勾信中所说,能够让子嗣绵延流长的‘宝地’了。”沈忘叹了口气, 将箱子递给小德子。别看那箱子形制小巧,却是颇为笨重, 将小德子带得一个趔趄。
“沈大人……为什么,为什么给我?”小德子瞠目结舌地看着怀中还带着土腥气的箱子,诧异道。
沈忘将怀中的信件拿出来,仔细展平,放在箱盖之上:“祸不及子孙,既然曲管勾信任你,托你将信件捎给家中妻儿,你便把这些遗物也一并捎回去吧!”
“可是……可是……”小德子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没有盘剥,没有克扣,甚至连箱子都没有打开,银钱都没有点数,就这样直接交给自己吗?
“曲管勾已经为自己的营私付出了代价,总得给他的妻儿老小留条活路。若这箱金银入了兵部,也无非是饱了他人的私囊,反倒要了那无辜老小的性命。送去吧,此事我就当没有看见。”沈忘轻轻挥了挥手,柳七闻言则默默地转过身去,望向逐渐升向中天的日头。
小德子狠狠一咬下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端端正正地磕了两个头:“小德子替曲管勾叩谢沈大人的大恩大德!”说完,将信在怀中揣好,沿着山梁一溜烟向着山下跑去。
随着小德子的脚步声远去,群山之间又重归静寂,沈忘抬眸,看向那背朝着他伫立远眺的少女,缓缓抬步,与她并肩而立。人生若尘露,天地渺悠悠,青色的直缀,灰色的布衣,随着山风飘然于飞,氤氲成一片山岚天青。
许是那天地浩大,许是那秋色从容,沈忘心中一颤,竟是脱口而出:“停云,待得有一日,你我脱出樊笼,也去这山野间做一逍遥闲人可好?”
说完了沈忘又暗暗后悔自己的莽撞,他对柳七的心意天地可鉴,柳七自然也省得,可她却从未直面他的感情,更遑论接受他的情谊了。此时案件焦灼,他竟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么一句,只怕惹得柳七心中不快,想及此,沈忘悔之晚矣,赶紧看向身旁的少女。
柳七的面容依旧如同月下花影,平静而清丽,只是那眉梢眼角隐隐透出一抹温婉的红,被山风一扑,愈显娇艳。她的嘴唇翕动,声音如同山间的浮云般缥缈遥远:“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沈兄,当有那么一日的。”
沈忘只觉整个人都僵住了,如同被当头天雷从中劈开一般。她这算是……答应了吗?
“沈兄,走吧!”还不待沈忘再细思量,柳七已经转身向山下走去。
“去……去哪儿?”沈忘的舌头都要打结了。
“顺天府衙。”
沈忘暗暗叹了口气,自己竟是连勘验尸体一事都忘在脑后,实在是不该。他赶紧跟在柳七的身后,顺着蜿蜒的山路向下走去,将那漫天的秋景丢在身后。
二人费了些时间在山下的树林里寻找走失的马匹,一路疾驰,向着顺天府衙的所在而去。路上所见所闻按下不表,只说在府衙的门口,沈忘和柳七见到了一位故人。
“姚大人!”沈忘翻身下马,恭谨而拜。
顺天府尹姚一元姚大人依旧如同记忆中一般端方肃正,长髯下藏着的是慈祥而宽和的笑容。沈忘等人在捧头判官一案中与顺天府尹姚一元、冀州总兵官戚继光相识,姚一元也在案件中对沈忘多有助益,是以故人相见,分外亲厚。
姚一元抬手虚扶了一下沈忘下拜的双臂,温声道:“沈御史、柳仵作,好久不见。”
略作寒暄之后,姚一元敛了笑意,神色严肃起来:“沈御史,本官听闻你因圣上遇刺之案正在彻查兵部的清勾册?”
沈忘点了点头,将将架阁库大火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只是隐去了小德子送信的一段。姚一元捋着长髯,表情有些复杂:“沈御史,有句话本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姚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这清勾之法实行已久,也的确有所弊端,不少官场中的蠹虫硕鼠也会利用清勾的漏洞从中牟利,而这种行径亦非我朝所独有,自古以来便难以杜绝。这曲管勾利用官职之便,从中牟利,有错在先是不假,可这错误真的就大到非死不可吗?”
“更何况,知道沈御史要调查皇上遇刺一案,张首辅早就放下话来,要诸位大小官员一力配合,哪怕存在疏漏,惩处的大小轻重亦可商榷。可是这曲管勾却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烧了文册自焚而死,是不是有些……过犹不及?”
随着姚一元的话语,沈忘的眉头缓缓蹙了起来。难道是他查案的行为太过高调,促成了曲青青的惨死……亦或者是另有他人在其中雪上加霜?
姚一元叹了口气,惋惜道:“再加上这曲管勾年纪尚轻,又没留下子嗣,曲家三代单传,到他这儿算是断了……实在是……哎……”
沈忘只觉一股寒意顺着地面攀上后背,直冲颅顶:“姚大人!”他的声音有些大,震得姚一元惊讶地望向他:“您说曲青青没有子嗣?”
“是啊……”
“您确定吗?”
“确定,本官与曲家颇为熟识,所以知道曲管勾多年求子无果一事。”
沈忘和柳七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浓重的阴翳。曲青青的亲笔信中信誓旦旦地指明,要将自己藏在“蛟龙出水处”的遗物交给自己的妻儿,以荫蔽子孙,福泽绵长。可姚一元却证实,曲青青并无子嗣,那么这封亲笔信真的是“亲笔”吗,小德子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姚大人,仵作柳七恳请剖验尸身!”突然,柳七双拳一抱,郑重道。
“……剖验!?”姚一元噎了一下,方才将那个“又”字咽了回去。
“没错。”这次截口的却是沈忘,“有些事情唯有剖验,方能知晓。”
第180章 挟刃落花 (十三)
姚一元叹了口气, 面前的两位年轻人面色郑重,不似作伪,又有张首辅有言在先, 他又岂能阻止。只是这二人一腔赤诚, 这般莽撞地踏足于污浊朝堂,又是否能够全身而退呢?
“既然沈御史和柳仵作都这般要求了,本官自是不会阻拦。曲青青的尸身就陈在敛房之中,本官这边叫衙役护送二位前去。”
“只是——”见二人急匆匆地转身便欲走,姚一元思来想去, 还是叫住了他们,“沈御史,莫怪老人多言,凡事需得多思多想, 有些事情宁可不做, 却万万不能做错, 你明白吗?”
姚一元的眸光里有着难掩的忧心, 沈忘胸中一暖, 沉声道:“姚大人, 多谢!”
二人在姚一元的注视下, 并肩走向顺天府衙的深处, 而在众人毫无察觉之所,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消失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
顺天府衙地处京畿重地,敛房的规格比之济南府要整肃得多,宽阔平整, 透光透气,入室处还燃着由苍术和皂角混合制成的熏香, 是以屋内的气味并不恶劣,相反倒是余烟袅袅,洁净清爽,只是敛床之上停放的尸体打破了这营造而出的宁静祥和。
掀开白麻单,曲青青焦黑的尸体便毫无遮掩地展露了出来,柳七目光如炬地在尸体上下打量一番,示意沈忘俯身来看:“沈兄,你看曲管勾的双手。”
沈忘顺着柳七指示的方向看去,只见曲青青的双手无力冰冷地垂在身侧,手上的皮肤已经烧得毫无人色,焦糊的皮脂掀翻开来,露出内里的肌肉。然而,随着身体的死亡,肌肉也失去了活力,呈现出一种骇人的肉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