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77)
作者:梦驴子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学生的兄长自然也是为了学生好。可是,学生还是想要问一问,问一问那泥土……那沙砾……那石子……如果能够选择,她们想要去哪里?”沈忘垂下眼帘,温柔地笑了:“而学生也私心希望,圣上也能存着这么一颗心。”
海瑞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他笑得那般温润,而那种独属于女子的柔软,本是他海刚峰所深恶痛绝的。若要行为国为民的大义,就必须抛家舍业、断情绝欲,将忠君爱国之道凌驾于儿女情长之上。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认为的,也一直以来就是这般奉行的。
可也许,海刚峰自有他颠扑不破的道义,而沈无忧亦有他不容辜负的人心,谁又能轻言对错呢?亦或者,循着那开满花的路径,就未免不能到达他所希冀之地。可是那样一条路,会不会比他所选择的大道还要艰辛呢?
海瑞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把腹中的浊气尽数吐出一般。再抬起头来,他的脸上也有了慈祥而浅淡的笑意:“既然如此,就做沈御史认为对的事吧……”
老人的目光缓缓上移,看向琼州府万里无云的碧空。此时正是万历元年,距离海瑞病故尚有十五年的时光。他的一生经历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四朝,其人清正廉明,刚正不阿,从未动摇。在他漫长的七十三年的人生中,所遗留给后人的无非俸银八两、葛布一端、旧衣数件而已。
万历十七年,万历皇帝朱翊钧派遣行人司行人许子伟亲赴海南,督造海瑞坟茔。海瑞身后并无子嗣,许子伟便在墓旁搭棚栖身,为恩师守孝三年方才回京复命。
据说,海瑞死前曾致许子伟手书一封,正面端正写着两个大字“忠孝”,而信笺的背面又书“人心”二字。没有人知道“人心”二字所从何来,这封信只是静静地搁在许子伟官皮箱的最底层,陪他度过了与海瑞一样风骨嶙峋的一生。
第165章 梦远 (一)
金秋十月, 沈忘一行终于踏入了京城的地界儿。这一路上,他们先是去了趟南京,同李时珍与春山短暂相聚。又在李时珍的一力安排下, 坐上了直抵京师的川上船, 顺风顺水,日行两百里,沿着漕河如箭一般乘风破浪。在临淄,沈忘一行人安抚了一下从济南府赶过来的霍子谦,和清瘦了两圈儿, 老了数岁,担心得夜不能寐的霍师爷吃了一顿大餐后,又急急忙忙地乘船北上,终于在十月初赶赴京城。
北京的秋景最为炫目瑰丽, 无论是火红色的枫叶, 亦或是金灿灿的银杏, 还是草木葳蕤的群山, 都争先恐后地在这卷秋日的画布之上留下自己最荣耀的色彩。这种气势恢宏、色泽浓郁的北国风光, 一扫众人一路行来的疲惫, 而城门口迎候之人则更是让大家欣喜非常。
“年时!”
“沈……沈兄!程兄, 还有柳姑娘, 易姑娘!”多年未见的蔡年时早已没有了当年惶惑畏缩之态,京城为官的他胖了些许, 面色也红润了许多,只是眉眼之间时不时流露出的羞涩与纯善,倒是与当年那寒门出身的状元郎一模一样。
不知是不是等候多时被秋风扑了眼睛, 蔡年时的眼眶红红地,他抓着沈忘的手, 许久不肯放开。见到了故人,程彻也是兴奋非常,他大力地拍打着蔡年时的后背,表达着自己的喜悦与思念,易微蹦跳着在众人身旁窜来窜去,连柳七的脸上也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年时,久等了吧?”蔡年时的手凉得跟在井水里浸过一般,再加上他因为激动而颤抖个不停的指尖,让沈忘不由得为这位老友忧心。因为路程遥远,沈忘也说不清究竟何时能够抵达京城,再加上书信往来的耽搁,时间上的误差就更是难以计量了。看蔡年时的样子,估计不知等了多少日,也不知在城门口徘徊了多少遍了。
“没等多久,今日……今日才刚来!”蔡年时赶忙摇了摇头,拼命挽起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谁料笑得太用力,倒是喷出了一个鼻涕泡,笑得易微和程彻差点儿撞在一起。
蔡年时又是羞臊又是开心,一边用绢帕擦拭,一边引着众人往城内走去。为了给友人们接风洗尘,他咬咬牙出了重金包下了当年登云客栈的二楼。这登云客栈是蔡年时与沈忘等人初次会面之所,亦是他人生的转折之地,无论是于蔡年时,还是于沈忘,登云客栈都是极有纪念意义的地点,这也是蔡年时不惜花大价钱包下客栈二楼的原因。
自洪武年间,明朝官员的俸禄就颇为紧张,即便经过数次增俸,四品以下的中下级官吏依旧俸禄偏低,更何况蔡年时无非一名小小的翰林院侍讲,正六品的官职,十石的月俸,若是不贪墨,实在是捉襟见肘。可偏偏蔡年时打定了主意,他可以苦一苦,但他蔡年时的朋友,必须得吃最好的。是以,为了这顿接风宴,只怕本就家贫的蔡年时又要吃糠咽菜一阵子了。
然而,蔡年时的窘迫,千里迢迢而来的沈忘诸人却是不知道的,蔡年时也格外欣慰他们并不知道。众人一路言笑晏晏,沿着长街向着记忆中的登云客栈行去。路边有许多摊贩,比之济南府更加热闹新奇,程彻和易微都看得目不转睛,不多时怀里便多了一大堆物件儿。
柳七板着脸,将其中无用之物又一件件挑了回去,二人也不敢反抗,只是当柳七拿起一本书的时候,程彻方才出声哀嚎道:“阿姊,那本不能还回去!”
这一喊,引得正在聊天的沈忘和蔡年时也望了过来,只见柳七两指间携着的正是一本《沈郎探幽录》。沈忘哑然失笑,劝慰道:“清晏,这本你不都看过了吗?”
“何止看过了,他呀,都倒背如流了!”易微嬉笑着从柳七怀里抢回一个拨浪鼓,道:“柳姐姐,把我这个留下,行吗?”
程彻慌忙摇头道:“不一样!这个版本是不一样的!”他一边说,一边也急急惶惶地把书宝贝地揽在怀里,一边翻开书页,意图将区别指点给众人看。岂料,这不翻不要紧,一翻反倒把程彻骇了一跳。
“诶……诶!?这本不对啊!”程彻指着书中的文字,嚷嚷道:“这书里还写了裴姑娘的案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当年施砚之所著《沈郎探幽录》,书写了沈忘参与的两起奇案,分别是嘉兴龙见案与靖江尸魃案。而后,施砚之死于捧头判官一案,这本《沈郎探幽录》便就此搁笔,成一时绝唱。可如今,程彻无意中拿起的《沈郎探幽录》中竟然记载了沈忘前往济南府历城县任职后所办理的案件,这又如何不让人心生惊疑,难道是施砚之死而复生,续写了遗作吗?
想及此,沈忘看向身旁的蔡年时,只见蔡年时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唇边也泛起了羞怯的笑意。沈忘一惊,道:“难道是年时兄……”
蔡年时也不再隐瞒,苦笑道:“让沈兄、程兄见笑了,这本《沈郎探幽录》的确是年时狗尾续貂之作。”
原来,沈忘因捧头判官一案名动京城,当朝的探花郎竟查出了时隔多年的科场舞弊案,更兼之这位沈探花面容清秀俊美,温润如玉,文采斐然,更是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因此,那本风口浪尖的《沈郎探幽录》便顿时洛阳纸贵,一本难求了,蔡年时也正是这个时候拜读了施砚之的遗作。
他叹惋施砚之的才华,又祈盼好友的故事被更多人了解熟知,以正朝风,便私下里联络了施砚之的遗孀与后人,双方一拍即合,由蔡年时借用施砚之“南柯一梦”的笔名继续创作,让沈忘的故事流传至五湖四海,亦让施砚之的梦想不因死亡而做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