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76)
作者:梦驴子
沈忘抿紧了唇,整个面庞呈现棱角分明的刻线。至少他记得……
他看向对面沉默不语的老人——刚峰先生定然也难以忘怀。
第164章 刚峰滔滔 (十七)
暴雨终歇, 黎明已至,又是一个再平凡安逸不过的日子。
琼州府的百姓们从困守了一夜的家宅中走了出来,清理着掉落在门前的折断的树枝, 捡拾着黏在墙头屋檐的乱红。他们惊讶地发现, 海家老宅的院墙外,有一株被雷电击毁,多年未曾展颜的凤凰木竟然开花了,大朵大朵橙红色的花朵缀在枝头,像是不屈燃烧的火焰, 顺着高高的院墙,向老宅的深处一路追逐而去。
住在海瑞家隔壁,常年受着海家恩惠的老鳏夫本想说上几句吉祥话,可想及前一阵子海家频出的事端又不由得叹了口气, 双手合十冲着天空拜了拜:“老天爷保佑海大人, 逢凶化吉啊……逢凶化吉……”
他料想着, 这枯木重开定是吉兆, 预示着海瑞家中祸事消泯, 再无怨囿, 便靠近了些, 想要看得更仔细。而恰在这时, 海家老宅的大门开了。
当先出来的是两个琼州府衙的衙役,面色格外严肃, 仿佛身后拘着的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老鳏夫心里好奇,也不再掩饰,径直走过去瞧热闹, 想要看看这被官兵拘捕的大奸大恶之人究竟是谁,又是如何掀起了海家老宅的滔天巨浪。可还未及身前, 他整个人便愣住了。
踏出门槛的,哪是想象中满脸横肉、恶贯满盈的大恶人,反倒是一名戴着重枷的女子。说是女子年龄又嫌不足,细细看来无非是个双鬟垂肩的少女罢了。那少女的乌发吸了清晨的露水,愈显蓬乱,衬着那张瘦小稚嫩的脸蛋儿让人望之生怜。可偏偏肩膀上又扛着重枷,整个人被压得矮了三分,肩膀垮塌着,脸上却洋溢着笑。
这样的半大孩子……怎受得住这般枷铐啊……
老鳏夫没有子女,年龄上来之后爱孩子爱得紧,对那戴着重枷的少女就越发得疼惜。他细细分辨着少女的面容,却发现她嘴唇翕动,似乎在哼唱着什么。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这是一首老鳏夫从未听过的歌曲,可其中的思恋与忧愁却又格外的感人肺腑,虽是不理解词中之意,可那迂回婉转、层叠递进的情感却是诳不得人的,老鳏夫也不由得跟着哼唱了起来。
押送着少女的几名衙役可没有这般闲情逸致,他们知道这位看上去柔弱堪怜的少女便是海家祸事的主谋,心中早已存了愤慨之意,这时又见她行得悠然,脸上还带着笑意,毫无愧疚之色,下手便更粗鲁了些。
走在少女身后的一名衙役狠狠地推了一把少女的肩膀,斥道:“走快些!还急着回去交差呢!”
少女反应不及,身负重枷本就头重脚轻,再被人这样一推,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瞬间破坏,她向前一扑,重重地摔在地上。只听两声闷响,少女先是双膝跪地,而后重枷也磕在了地上。
“哎呀!”老鳏夫不由得叫出声来。
这时,从大门内又快步走出一人,布衣灰裳,双鬓染霜,脸上皱纹纵横捭阖,不是海瑞海大人又是何人。数日不见,海瑞又苍老了几分,远远看去,腰背也弯了,竟是比老鳏夫还要显得灰败。只见他疾步上前,扶起了少女,又低声对着衙役们说了几句话,那些衙役的动作便由粗鲁转而温文了许多。
少女面露惊异之色,不断地回头看向海瑞,而海瑞却躲避着她的视线,仿佛她的目光中藏着灼热的暑气,只消看一眼便会融化坚冰一般。
见海瑞始终不予回应,少女却浅浅地笑了,她端正站好,一揖到地,朗声道:“老爷,甘棠去了!”
老鳏夫惊讶地看到,一直冷着脸背转着身子的海瑞,面上骤然露出痛苦的神色,浓眉紧紧地虬结成一个浓重的漩涡,就好像少女的呼唤是诛心的利刃,每一刀都捅在他最隐秘的痛处。
那一刻的海瑞,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普通的老人,而非那不曾为任何人弯腰的海刚峰。
* * *
一案终了,作为巡按御史前来查案的沈忘也完成了属于自己的任务,欲回京复命。自极南的琼州远赴北京,山高路远,千里迢迢,只怕又要耗费数月的光景。而在出发的前一日,沈忘再次返回海家老宅,同海瑞拜别。
海瑞请沈忘在书房相见,进屋奉茶之人依旧是许子伟,可那三个鲜活如花朵的生命却是再也找不见了。
见到沈忘的许子伟面上有些泛红,表情也很不自然,匆匆将茶水续上,便逃也是的离开了书房。沈忘看着许子伟慌乱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海瑞从成堆的案牍中抬起头来,抿了一口杯中的清茶,看向案几对面年轻的男子。这位从济南府不远万里奔赴而来的历城县令正坐在一片清晨斜照而入的光芒里,窗棱将这束阳光体贴得分隔成大小一致的斑影,仿佛是男子青衣上绣着的竹影。
男子眯缝着眼睛,脸上依旧挂着疏离而疲惫的笑。海瑞只觉他与自己这般不同,又莫名地如此相像。
“沈御史,这是要回京复命了?”海瑞终于开口了。
“正如刚峰先生所料,学生此番前来,便是同先生辞行的。”
海瑞将手中的毛笔搁在笔掭上,沉声道:“不知沈御史此番进京,将如何对圣上释明案情呢?”
沈忘抬起在阳光中微垂的眼帘,深深地看了一眼海瑞:“学生当据实以告。”
海瑞叹了口气,心中暗道这位沈御史终究还是年轻,语重心长道:“沈御史,你可知若你对圣上直言相告,只怕会将自己陷入两难之地?”
“那先生认为,学生该如何交待?”
海瑞思忖了片刻,道:“若论如何对沈御史最有利,当是将罪责推至海某的头上,就说海某御宅无方,责罚过甚,致使房中婢妾有了死伤,海某难辞其咎,自觉无颜以对圣上……”
“这样,既摆脱了学生替圣上斟酌拿捏的嫌疑,也能给朝廷之中群起攻讦先生的人一个台阶,两不得罪,各自安抚。先生可是此意?”
海瑞一怔,点头道:“原来沈御史早有计较?”
沈忘缓缓摇了摇头,柔声道:“其实,学生在启程前往琼州府之前,就曾收到过家中兄长的加急信函,直言此番查证海公家事,无非是朝堂中角力双方争夺话语权的筹码,无论结果如何,都极容易落个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既然沈御史心中明镜一般,海某也是多虑了。”海瑞心中一宽,脸上也有了些许的笑意。哪怕经历了此番磋磨,他依旧对这位年轻人充满好感,他并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家事而害得这位冉冉而起的沈御史官途受挫。
谁料,沈忘喘了口气,话锋一转:“可即便如此,学生还是选择直言相告。”
刚拿起来的湖笔又重重地落回到笔掭上,因为用力过甚,湖笔咕噜了几转,洇湿了一大片宣纸。
“沈御史,你这是何苦?”
沈忘却仿佛没有听出海瑞话中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将后背缓缓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轻而又轻地叹息:“刚峰先生,您与朝中的张首辅一样,皆如一条滔滔奔涌的大河。你们目标明确,绝不妥协,向着既定的方向浩荡而去。沿途的风景不会迟缓你们的脚步,而暗藏的崎岖也不会动摇你们的内心。你们高瞻远瞩,迎浪潮头,敢问谁会不敬仰这样一条奔腾的河流……”
“然而,若我们能低下头看一看,那河床中的泥土,岸堤上的沙砾,甚至浅滩中的石子,她们所求得真的也是奔流入海吗?滔滔江水之上,浩浩红尘之中,又有谁问过她们的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