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68)
作者:梦驴子
“沈兄,你再看这儿。”柳七用木筷轻轻撬开韩念允紧闭的嘴,露出了一排用力咬合着的贝齿。细细观瞧,这些牙齿并非常见的乳白色,而是泛着隐隐的赤红,仿佛春日里绽放的花朵一般,煞是诡谲。“韩夫人的牙齿呈赤色,正是由于窒息,牙齿用力咬合,导致细小的血管破裂而产生这种特殊的征状,这也说明韩夫人在被吊上房梁之前,依然是活着的。”
沈忘恍然,颔首道:“如果一个人想要轻生,服毒与上吊择其一即可,又怎会画蛇添足呢?也就是说,韩夫人是被灌下致死的毒药丧失了反抗能力之后,又被悬挂于房梁之上,造成现在自杀的假象。”
沈忘将目光从韩念允毫无生气的面容上,移向地上随意摊放的蒲团,继续道:“方才我心神大乱,竟是忽略了这样显而易见的细节。韩夫人身材不高,只踩着木椅是无法将自己吊于房梁之上的,唯有利用这些蒲团方能成行。然而,蒲团绵软,放一个两个或许能保持平稳,可若是放三个甚至四个,再踩上一个人,定是摇摇欲坠,难以借力,韩夫人又如何能踩着这样的蒲团上吊呢?”
“冷静下来细想,这蒲团上的一双脚印也煞是刻意,只有踩踏的脚印,却没有踢踹的痕迹,那蒲团又是如何落到地上的呢?也就是说……”
柳七慎重地接口道:“也就是说,韩夫人死于他杀。”
第157章 刚峰滔滔 (十)
“那现在, 我们能判断韩夫人究竟是死于何种毒物吗?”沈忘问道。
柳七以帕覆手,掰住韩念允的下颌关节向喉中观瞧了一番,又用薄木片刮擦其舌苔上颚, 凑到烛火下研究了半晌, 方才回道:“如果我所料无错,应是□□。”
“□□……”沈忘喃喃道,相较于他以前断案中所接触过的毒物,□□可以说是最为耳熟能详的一个,然而, 也正因为它的简单易得,只怕排查起来也会难上加难。
“既是如此,为免打草惊蛇,我们不妨先隐去韩夫人中毒一事, 只以自戕为由进行查证, 或有所得。”
柳七点点头, 道:“沈兄所言甚是, 我也做此想。”她轻轻合拢韩念允瞪视着天空的双眼, 双手顺着尸身的锁骨缓缓向下, 按压检查着骨骼与肌理。待到指尖移至韩念允的腹部时, 柳七骤然停住了, 不可置信地又重复动作了一次,转向沈忘, 声音中带着颤抖:“韩夫人……有孕了。”
沈忘也万没想到此节,怔愣了半晌,喃喃道:“那便更不可能自戕了……”他记起韩夫人用手护住腹部的动作, 不由长叹一声,对柳七嘱咐道:“停云, 此事可大可小,在案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切勿泄露此事。”
柳七点头应允。
洁净的纱布顺着脚尖向上,逐渐遮盖住韩念允瘦弱凋零的尸体。柳七双手合十,低声道:“韩夫人,恕罪了。”
白布掩映下的躯体没有回应,仲夏的微风轻柔拂过,掀起纱布的一角,带起一片波纹般的皱褶。沈忘心中一颤,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与韩氏的最后一次会面。
那时,祠堂的大门尚未合拢,还留有三指宽的缝隙,祠堂中烛火莹然,让跪在堂中的韩氏轮廓模糊,看不真切。在大门即将闭合的瞬息,她转过身,对着沈忘露出一个怅惘的笑意,而在韩念允回忆中熠熠生辉的王微时,应该也是这般笑的吧……
——沈御史,你能想象吗,这个故事中的人已经都死了,都被这个宅子生生吞了去……
沈忘心中陡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怒火,与海家老宅压抑沉寂的氛围对抗着,拉扯着,几乎要将沈忘整个人撕裂开来。为什么,凭什么,他究竟还能为她们做些什么?
突然,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如同拉拽着风筝的线,护住了沈忘脑海中最后一丝清明,沈忘猛地喘了一口气,转头看去,柳七担忧的面容映入眼帘:“沈兄,你还好吗?”
“就是就是,我喊你半天了!”不知何时,易微和程彻也已经回返,此刻都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而他们身旁还站着一个面生的小婢女,正是今晨瘫坐在祠堂门口,站都站不起来的那个。
沈忘赶紧调整了一下自己涌动的情绪,强笑道:“我没事,这位是?”
“你不是差遣我们去探问吗,我和傻大个儿就把海家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老夫人那儿没敢去……呸,倒也不是不敢,是你不让,反正除了她那儿,我们都问遍了,就觉得这个小丫头的证词值得一听,其他人的都大差不差。”易微忙不迭地解释道。
程彻也在一旁点头道:“无忧,你不是常跟我说吗,现场的第一发现人最为重要,这位小丫头便是第一个发现韩夫人尸首的人。”
易微和程彻絮絮叨叨、吵吵闹闹的声线让沈忘心中郁结的情绪稍减,他温和地看向站在一旁哆哆嗦嗦地小丫头,柔声道:“你若害怕,我们就换个地方询问,好吗?”
小丫头也扎着和寒花相同的双环髻,与寒花泛黄的发质不同,女孩儿的发丝又粗又硬,带着细微地波浪般的弧度,蓬松异常,显得整个脑袋比别人大了一圈儿,再配上她圆溜溜的眼睛,显得分外憨直可爱。
小丫头摇了摇头,坚定道:“婢子不怕,韩夫人是好人,就是变成鬼,也不会害我的。”
沈忘微笑道:“如此甚好,那你便跟本官讲一讲,你是如何发现韩夫人尸首的?”
小丫头嘴上说着不怕,可眼睛还是不时地向着韩念允被纱布覆盖着的尸首望一眼,脆声道:“婢子名叫甘棠,是老夫人房里的。昨日,老夫人命韩夫人跪在祠堂中反省一夜,不许出来,也将祠堂锁了起来。今天一大早,老夫人便命婢子去把祠堂门打开,说……说毕竟有外人在这儿,让韩夫人跪太久有失体面,婢子便拿了钥匙来开门。”
闻言,众人不由得对望了一眼,他们都听出了小丫鬟甘棠语气中的停顿与犹豫,也感觉到了整个海家对自己到来的排斥与不耐,易微轻嗤了一声道:“嘁,这时候知道有失体面了,要不是她非要关着韩夫人,韩夫人也……诶!你拽我干什么!”
程彻被易微唬得赶紧把手缩了回来,露出有些尴尬地笑容:“微儿,人家小姑娘正说着呢,你别打断呀……”
易微撇了撇嘴,待转向甘棠时却又溢出满脸安抚的微笑:“甘棠,我就是气不过,你接着讲。”
小丫鬟甘棠悄悄地吸了一大口气,接着道:“婢子拿了钥匙,想到韩夫人跪了一夜,一定是饿了,便半路又转到厨房给夫人拿了个窝头,寻思着哪怕冷的也比没有强……谁知道……”
甘棠吸了吸鼻子,颤声道:“婢子一边开锁,一边唤着夫人,却听到祠堂中一丝声响也无,还以为夫人是跪累了睡过去了,心中还暗喜夫人是有头脑的,不像当年的王夫人,真的硬生生跪了一夜。可谁料一开门,婢子……婢子便看到一双绣鞋,再一抬头便是夫人双目圆睁的脸,在婢子的头顶晃啊晃……晃啊晃……”
言及此,甘棠猛地用手捂住脸,指缝间传出女孩儿压抑地抽泣声:“若是婢子不自作主张去厨房拿窝头,也许……也许还能救得下夫人……”
“甘棠”,沈忘温和而柔软的声线及时截断了女孩儿的哭泣,“方才本官和柳仵作勘验了韩夫人的尸身,尸身早已僵直如硬木,说明距离你打开房门到韩夫人身死之间,至少隔了两三个时辰之久。所以,无论你拿不拿那个窝头,都无法改变韩夫人的结局,这绝不是你的错,这点本官可以跟你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