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67)
作者:梦驴子
沈忘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人,柳七面色沉静可眸中尽是哀悯,易微和程彻就更是将“这是什么世道”挂在了脸上,寒花蜡黄凄楚的小脸儿也让人看着揪心,他叹了口气,努力勾起一个平和的笑容:“终夜不寝以思,无益。就算案子破了,咱们明日也不会即刻就走,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讨论处置的方式。夜已经深了,就算你们不困,我看寒花也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不如咱们都早些休息,明日再想办法。”
众人闻言,也自觉苦思无益,便也应和了一声各自散了,柳七却特意慢行了几步,待众人散去方才走到沈忘的身边。
沈忘的脸上并不平静,虽然他劝说众人早些安寝,可只怕今夜于他而言应是不眠之夜了。
“沈兄。”柳七喊住了沈忘,沈忘转过身,温柔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却是难掩疲惫。柳七凑近沈忘,夜风吹动她的发丝,让沈忘的脸颊有些痒:“沈兄,公道自在人心。世事翻复无常定,你我只能矢志不渝。”
矢志不渝……
是啊,前路晦暗不定,唯有矢志不渝,方得始终。而他与柳七自始至终所求的,不就是那“公道”二字吗?
“停云,我懂了。”沈忘郑重颔首。
第156章 刚峰滔滔 (九)
这一夜, 沈忘辗转难眠,天色微萌之时方才昏睡过去,可谁料, 不出一个时辰, 一阵尖叫便划破了海家老宅寂静的清晨。
沈忘披衣而起,飞快地向着尖叫声响起的方向飞奔,而愈是靠近,他的心下便愈是寒凉。那声响发出之所不是别处,正是关押着韩夫人的海氏祠堂!祠堂门口此时已经围着几个人, 一个看着面生的小丫鬟瘫倒在地,双目发直地瞪着祠堂正中的人影,而昨夜见过的寒花正一边哭着一边拉扯着小丫鬟的衣袖,想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然而, 扯了几下, 也跟着一松劲儿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顺着众人的目光向上, 面色苍白的沈忘看到了令他痛彻心扉的场景。一个瘦削伶仃的身影飘飘荡荡地悬挂在祠堂的房梁之上, 身上的衣衫无力地垂坠着, 弱不胜衣。清晨的阳光斜斜的投射进来, 形成一道仓皇的光束, 光束中无数细碎的粉尘旋转飞扬着, 似乎前来迎接那滞留在尘世的孤魂。
沈忘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先去请柳仵作。”
“我在。”身后响起柳七沉稳却略带颤抖的声音。
沈忘转头看去, 不知何时,柳七、程彻、易微都已经围拢在自己的身边,他们的脸上都难掩疲惫, 眼下凝着浓浓的黑,可见昨晚同沈忘一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看着同样满目惊愕的友人, 沈忘的心却定了下来。
“我们先把人放下来。”沈忘道。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早已僵硬的韩念允从绳索中解救出来,平放在冰凉的地面上。沈忘注意到,地面上除了一个踩踏用的木椅外,还凌乱地摆着几个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有一双浅淡的脚印。
因为悬挂了太久,韩念允的尸身已经僵直得如同硬木一般,双拳紧紧攥着,露出的皮肤有着细小的出血点,像极了一朵连着一朵未开的花。韩念允的眼睛没有闭上,狭长的睫毛里包裹着一双不甘的瞳仁,直直地注视着头顶的苍穹,眼白之中密布着血丝,让她的眼睛赤红一片。
“沈御史……这是……这是怎么了?”祠堂门口的人群中响起了许子伟的声音,紧接着便缀上了男子压抑的惊呼。
“不可。”柳七制止了许子伟想要踏入祠堂的脚步,“无关人等不可踏入四至之内。”柳七冷冰冰的态度让许子伟吓了一跳,他不由得一一扫过聚拢在韩念允尸身周围的几个人的面庞,昨日还言笑晏晏、交谈甚欢的几人,此刻皆面沉似水,眸中还藏着隐隐的愤怒。他们在怪他……
许子伟想要解释,却听沈忘肃声道:“子伟,宅中出了大事,还需快些请刚峰先生回来定夺。”
“可是……老师还在唐巡道府中忙着……”
“韩夫人已经死了!”易微闻言腾地站了起来,连柳七都没有来得及拉住她,易微的脸涨得通红,不管不顾地大声道:“你们还能有点儿人情味儿吗!”
原本还在窃窃私语地众人瞬时安静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许子伟的身上,许子伟万万没有料到易微会突然发难,白净的面皮儿也挂不住了,疾口道:“与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相比,莫说死了一位妾室,就是我许子伟以命相酬,老师也不会皱一下眉毛!”
“砰”地一声,沈忘只觉自己脚下的地面都跟着颤了三颤,只见程彻冷着脸一拳砸在了脚边的地面上,血液顺着指缝缓缓地流淌而出:“所以她便该死吗?”
程彻抬起头,目光不闪不避地迎向许子伟:“她不也是你们口中的‘百姓’吗?”
许子伟的嘴张了张,往日里读书破万卷的他,今日却被一位跟在沈御史身侧的粗人问住了。可即便如此,他也梗着脖子大喘着气和程彻对视着。
“子伟,作为巡按御史,本官不评判你与刚峰先生对于韩夫人的想法,可是宅中出了人命官司,刚峰先生于情于理也该快些回来定夺,而这也正是本官此行的目的。我相信,你不会为了争一时意气,影响了刚峰先生的仕途。”沈忘缓缓起身,对许子伟道。
许子伟表情一滞,拱手拜道:“是,沈御史,子伟这便去请老师返家。”他振衣转身,再也没有向地上躺着的韩念允看一眼。
许子伟走了,可程彻和易微还气得说不出话来,沈忘叹了口气,道:“清晏,你和小狐狸去宅子里转转,探问探问,看看昨夜里有没有什么异常。”见程彻和易微都气呼呼地点着头,沈忘又赶紧缀上一句:“老夫人那里,就先别去了。”
很快,祠堂中只剩下了沈忘与柳七两人。二人极有默契地清理出一张案桌,将韩念允的尸首抬至其上。盛夏天气,更兼琼州气候潮湿,悬吊了一夜的尸身已经散发出丝缕异味,让人有一种窒息之感,与老宅的压抑气氛“相得益彰”。
“寒江这性子,若非你阻着,只怕……真会同许子伟闹将起来。”柳七一边解开韩念允的衣裙,一边轻声道。
“昨日里还活生生的人,今日便……小狐狸没错,清晏也没错,每个人所处立场不同,自然也有不同的考量。只是,究竟是谁错了呢?”沈忘将柳七褪下的衣衫仔细收敛检查,声音低沉如同自言自语一般。
“昨日里小狐狸还曾问我,待我们走了之后,这位韩夫人该怎么办,我想,这就是她自己选择的答案。”
“不对……”一直静静聆听的柳七突然开口了:“韩念允并不是自戕。”
沈忘神色一凛,顺着柳七指点的方向抬眸看去,只见韩念允苍白的胴体之上,有着一处又一处密集的小红点,尤以小腿处居多,斑驳的红色看得人头皮发麻。
“韩念允中了剧毒,而这毒正是她死前服下的。”柳七的语气不容置疑。
“《洗冤集录》中的确有载,有些毒物会导致皮下出血,进而在皮肤上留下细小的出血点。可是,我记得长时间的悬吊也会产生这种状态,并不能通过这些出血点就断定为毒杀吧?”沈忘回忆着自己誊录点校的笔记,认真道。
柳七的眸中浮出赞赏的笑意,解释道:“沈兄说得很对,可是沈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长时间悬吊的确会产生出血点,但是这种出血点主要集中在尸体的小腿处,可韩念允的身上出血点分布不均,甚至在脖颈处都有不明显的红点,这就说明这些皮下出血并非是垂吊所致,而是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