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31)
作者:梦驴子
易微身量不算很高,小丫鬟的个子却更矮些,易微弯下腰,露出格外和气的爽朗笑容:“小丫头,你找我什么事呀?”
小丫鬟面色一红,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睛谨慎地向四周观望,最后不信任地黏着在程彻和霍子谦身上。她不知道自己该更忌惮哪一个,是那个高大威猛的程捕头,还是那个文文弱弱的霍师爷,转而言之,三人之中她只信任比自己长不了几岁的易微。
易微哪还用这小丫头开口,冲着霍子谦和程彻使了个眼色,二人知趣地向远处走去。程彻还是不放心,频频回头瞧着,最终还是被霍子谦拉拽着走远了。
易微拍了拍小丫鬟瘦削的肩膀,学着柳七的端方架势,轻声道:“好啦,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小丫鬟的手这才松开了易微的衣角,颤声道:“好叫易姑娘知,奴婢名叫雀儿,是少爷的贴身丫鬟,我想说的就是……就是……”
小丫鬟雀儿的声音越来越低,易微不得不倾着身子竭力靠近,方才能听到她近乎耳语的呢喃,就在易微几乎要听不见时,却见雀儿的小嘴一瘪,哭出声来:“奴婢有罪,是奴婢害死了裴柔姑娘,易姑娘你把奴婢抓起来砍头吧!”
易微吓了一跳,敛了笑意一脸严肃的端详着面前的少女,心中暗道:这案子就这么破了?凶手自己送上门了?可是怎么看,也不像啊……
“雀儿,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仔细着说,你是怎么害死裴柔姑娘的?”
“昨日里,夫人把裴柔姑娘关在偏房里,裴柔姑娘一直在哭,哭得好可怜……奴婢自小就侍候少爷,知道他与裴柔姑娘打心眼儿里互相喜欢着,就算家里人不同意,他们还是日日通信,每次奴婢都会趁着替少爷配药的间隙,帮他给裴柔姑娘送信。奴婢知道裴柔姑娘是好人,不是……不是夫人说的狐狸精……”
易微也不催她,只是耐着性子听雀儿颠来倒去的说着,顺手将沈忘的手帕塞到少女不断擦蹭着眼泪的小手里。雀儿哭得更厉害了,哽咽着道:“当时少爷已经去了,只要是个明眼人都知道这并不是裴柔姑娘的错,他们感情那么好,如果裴柔姑娘连少爷最后一面都见不了,岂不是对她太残忍了?于是,奴婢就趁着府里闹了狐狸,正乱成一团的时候,偷偷把裴柔姑娘放出来了。奴婢当时怕极了,刚一打开门锁就转头跑了,连头都没敢回。可我哪里知道,裴柔姑娘竟然因此而死了呢?如果奴婢不放她,如果奴婢不自作主张开了门锁,裴柔姑娘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易微高高扬起的眉毛缓缓落了下来,弯成柔软而悲悯的形状,像极了夜空之上盈盈的月亮:“雀儿,你何错之有?”
雀儿仰起头,看着易微被正午的日光映亮的脸,她的眼睛里藏着某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雀儿,你才是她短暂的一生之中遇到的,最后一丝诚挚的善意。”
* * *
待众人完成各自的任务一起回到县衙之时,已是暮色四合,西天的最后一抹晚霞被夜幕吞入腹中,化作繁星漫天。县衙西侧的角楼上,沈忘凭栏而立,衣袂飘飞,静静地凝望着济南府的万家灯火。
身后,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沈忘没有回头,面上却逐渐浮起浅淡的笑意。
“师父曾劝你,太阳要多晒,月光却要避着些,沈兄,更深露重,该歇了。”柳七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却也未做强求,反而与沈忘并肩立于角楼之上,看着天地间流溢的橙红与萤黄。
“停云,你说这命运多吝啬,万家灯火里却偏偏容不下属于陈文哲与裴柔姑娘的那一盏。”
柳七知道沈忘还耿耿于怀于今日的案子,他们翻遍了陈文哲的书房和新房,却没有找到一封这对儿苦命鸳鸯的往来书信。裴柔家里更是连原先属于她的房间都撤走,堆放上了沉年积累的杂物。好像双方父母都在刻意抹去二人曾存在过的痕迹,只有那个名为雀儿的小丫鬟,还念念不忘两人郎情妾意的甜蜜。
柳七叹了口气,刻意转移了话题:“沈兄,明日便要复审了,你想好要怎么查问了吗?”
沈忘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今日寻到的证据,的确可以帮助我们还原整个案情,可惜,却没有一条能够直指凶手,让他无所遁形。停云,你也知道,我从不愿动用刑法,唯恐屈打成招,所以明天是场硬仗。”
“你担心他们不肯认?”
“只要没有一针见血的证据,他们必然不肯认,现场洒扫得那么干净,他们早就做足了准备。”
柳七微微挑眉,从脑海中翻找着可以想对照的回忆,鼓励道:“准备充足的凶犯我们也并非没有遇到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最可怕的并非准备充足的凶犯,而是急流勇退的苦主。”
柳七不由得一怔:“苦主?”
沈忘将整个身子都趴伏在栏杆上,看向脚下的土地,这是他不畏艰险选择的道路,亦是他与朋友们决意要捍卫的城府,而现在,他想要保护的,却即将成为他需要对抗的。
“今日在陈府,我们并没有见到陈夫人,府邸上乱成一团,喜帐挽幛交相辉映,在这种情状下,有什么事情会让当家主母离府呢?她又去做了什么呢?”沈忘无奈地笑了笑,格外疲惫:“这个答案,我们明日便会知晓了。”
第124章 歧路冥婚 (十)
“你说什么, 息诉!?”蒙蒙的天色中,程彻和霍子谦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老夫妇。
他们俩是被易微支使出来买草包包子的, 这一味济南府的名吃, 若是不提前排队是决计买不到的,是以天色才刚亮,程彻和霍子谦便着急忙慌的出门了。草包包子的东家木讷寡言,每日只知绕着灶台转悠,人送绰号“草包”, 可是经他手包出的包子,汤汁饱满,皮薄馅大,一口下去满嘴流油, 齿颊存香, 易微吃过一次就再难忘怀, 这几日天天都嚷着馋, 程彻自是没有二话, 每日来都是第一个到店的。
可是今日, 他与霍子谦刚一踏出县衙大门, 就看见雾色空蒙的天色里, 影影绰绰地蹲着两人,正是前几日击鼓鸣冤, 哭得昏天黑地的裴氏夫妇。老两口互相搀扶着蹲在县衙门口巨大的泡桐树下,看上去瘦影伶仃,让人见之生怜。
程彻还以为二人是来追问案情进展的, 刚准备说些安抚之语,却得到了裴氏夫妇想要息诉的消息, 当下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看着二人。
“你们为什么要息诉啊?裴姑娘是怎么死的还没查明白呢,你们……你们便不告了?”程彻叉着腰,只觉心头无名火起,无处排解。
“程捕头,草民回家想了又想,还是不愿再给大老爷添麻烦了,毕竟小女是自戕,若还是死咬不放,小女的在天之灵也难安啊!”裴从紧张地搓着手,不断地垂首作揖,若是不明就里的围观者从旁看着,也许会认为是程彻以势压人也未可知。
“不是,这和添不添麻烦有什么关系!谁跟你说裴柔是自戕了,我们明明查到……”程彻气得口不择言,胳膊肘却不轻不重地被身旁的霍子谦撞了一下。
霍子谦温声道:“裴老丈,这衙门也有衙门的规矩,你既是击鼓鸣冤,沈大人也受理了,这诉便不是你说撤便能撤的,更何况现在案情正在查实中,你难道不想知道裴姑娘死亡的真相吗?就像你之前在堂上说的,全须全尾的一个大姑娘,怎么只一夜之间,便自戕了呢?”
“可是,草民向大状问过了,府县的老爷们也是乐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只要苦主不再吵闹,息诉也是所有人乐享其成的啊!毕竟,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活着的。”裴从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但是态度却是格外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