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27)
作者:梦驴子
沈忘一手托腮,微笑着望向她:“小狐狸,方才的案情讨论你一言不发,只是低头沉思,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易微烦躁地翻了个白眼,也不知是在和谁赌气,愤愤道:“我没有想讨论的,便不说咯,这有什么的……”
沈忘也不恼,敛了温文的笑,声音却更柔和了几分:“小狐狸,我也曾遇到过一个案子,当时的我也同你一样,谁也不想说,谁也不想理,只是一厢情愿地跟自己生着闷气。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对我不起,而我,对她不起。”
易微搁在膝上紧攥的双拳微微松开了,她抬起头,探寻地看着对面俊朗温和的男子,他与自己有着相似的促狭笑容,有着相近的落拓神情,若身为独女的自己真的有一位兄长,怕就是他这般模样。
“小狐狸,那我问你,真的是我对不起惠娘吗?”
易微心中一酸,赶紧接口道:“当然不是。”
她早就从柳七口中听说过惠娘的故事,又在施砚之的《沈郎探幽录》中细细看过多遍,前因后果早已熟稔非常。
“那我再问你,真的是你对不起裴柔吗?”
“当然……”出于惯性,易微再次回应,可话说到一半,方才惊觉,郁郁地住了口。可她未说口的话却被沈忘接了过来:“当然不是。”
“对不起裴柔的人有很多,有她见钱眼开的父母,有她自视甚高的公婆,有那代为拜堂的陈文景,有那眼睁睁看着她一腔孤勇,冲入虎穴的陈文哲,可这些人中,独独不该有你。”沈忘的声音那样柔软,像是一条被秋日的阳光晒得温热的河流,细细抚平河床之上的褶皱,缓缓藏起水波之下的沙砾。
“你只是扶起了她,你只是她短暂的一生之中遇到的,最后一丝诚挚的善意。小狐狸,你何错之有?”
像是回应一般,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少女微微翘起的鼻尖,“啪”地一声溅落在梨花木的桌面之上,氤氲成一滩小小的浅浅的水洼。
“小狐狸,我们一起,替裴柔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好吗?”一双雪白的绢帕递了过来,正放在易微的鼻尖之下。
“嗯!”少女接过绢帕,狠狠地擤了擤鼻涕。
第120章 歧路冥婚 (六)
闻听县令大人要屈驾亲临, 陈府门口已经候满了人,沿着门口笔直铺设的青石路,遥遥地行来一架双辕马车。驾车的男子眉深目重, 鼻梁高挺, 腰别铁尺,肩背一柄青锋剑,如虎如龙,极是威风。
车后随行着两匹神骏,左侧的宝驹浑身雪白, 没有一丝杂色,马背上的女子亦是一身白衣,帷帽遮面,超然如仙。右侧的马匹相貌颇为古怪, 黑嘴黄毛, 通体毛发蜷曲, 排列紧凑, 身量比一旁的白马大出一圈, 悍勇非常。骑马的女子一身鹅黄衫子, 杏眼桃腮, 秀丽可爱, 只是眼眶微红,似是刚刚哭过。
马车在陈府门口停下, 众人赶紧让开一条道路,探头探脑地张望着。门帘一掀,车上下来两名男子, 一名身穿宽大的纻丝道袍,头戴直檐大帽, 帽檐下的面容倒是比女子还要精致三分,只可惜眉眼之间隐隐有着病容,肤色也少了常人健康的红润。另一名男子着一身深色直缀,文质彬彬,脸上始终挂着怯生生的笑意。
这几人甫一露面,围观的百姓和陈府的小人们便议论开了。
“哟,看来是大案子了,沈大人和柳仵作可都来了。”
“看你少见多怪那样儿,没听说吗,咱们小沈青天连妖龙和尸魃都治得住,还怕一只狐狸?”
“诶,你说,小沈青天这道法是跟谁学的,李时珍吗?”
“李时珍不是柳仵作的师父吗?”
“那就一定是戚总兵官了!”
“你们说话能不能有点儿谱啊!?”
围观者嘈嘈切切的议论声随着春日的暖风悠悠荡荡地飘到了沈忘的耳中,沈忘停下脚步,拱手向大家行礼致意。人群的议论声瞬间停了,也都慌忙回礼,推搡之间,沈忘已经带着柳七、易微、程彻和霍子谦步入陈府之中,府门关阖,徒留一众咂摸回味,恋恋不舍的人群。
历城陈府不愧是济南府数得着的乡绅富户,宏峻堂宇,重轩复道,奇花异草掩映其间,比之朴素简单的历城县衙后院实在是高妙了不少。众人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分工,由沈忘和柳七勘验尸身,查看现场;由程彻、易微和霍子谦根据提前备下的问题,对陈府中诸人进行有针对性的查问。是以,在前院之中众人便极有默契地分散开来,直奔自己的目的地。
沈忘和柳七在管家的带领下,当先选择了案发现场——新房。一路行来,沈忘和柳七都觉出些许荒诞不经之感,因为事出突然,一家之主陈其光又因被告的身份被羁押在县衙大牢,整个陈府乱成一片,虽经管事的极力弹压,已然能看出下人们脸上掩藏不住的惶惑浮躁之色。许多廊柱门窗上的喜字和红绸尚未来得及摘下,新房门柱上却又挂上了雪白得刺眼的挽幛,高扬丧幡,红白相对,悲喜相加,让人心中郁郁,感情复杂。
“多谢吴管事,您不必候着了,本官可以自行查验。”沈忘温声道。
吴管事面上一松,似是早就等着沈忘撵人了,忙不迭地恕罪着跑远了,仿佛这新房中潜藏着妖魔,只待门开之时便后暴起扑人。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幽幽道:“看来这狐狸附身之说,笃信之人不在少数。”
柳七颔首,严肃道:“愈是将凶案归罪于鬼神之说,这凶手便愈是心虚,只怕这案情比表面上呈现得还要复杂。”
二人边说,边推开房门,缓步走了进去。房间中央的圆桌被搬到了房间的一角,取而代之地是两张并排的灵床,两具年轻的尸体仰面朝上躺着,身上已经换好了寿衣和寿鞋。柳七卸下背上的药箱,从中取出提前调配好的熏香,正欲点燃,却被沈忘拦住了。
“停云,你闻到了吗,这股房间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柳七凝神细嗅片刻,点头道:“应是檀香,可这房间之中并未燃香,这香味是哪儿来的呢?”
沈忘缓步走到灵床边,垂眸凝视并排安眠的两人。陈文哲清瘦异常,年轻的面容之上暗含苦涩,仿佛心中藏着无限的凄凉与哀怨,即使死亡的羽翼也无法掩盖这种戚惶。而裴柔的表情就安详许多,面容秀美的少女与那日初见时一般鲜活,甚至映衬着口唇和颧骨上色泽娇艳的胭脂,愈发显得如花初绽,毫无死气。
沈忘微微弯下腰,思忖片刻道:“香味是陈文哲尸体所携,裴柔的尸身上也沾染了些许,这才使得满屋馨香。想来,应该是陈文哲的尸身安放在后堂时,堂中燃放了檀香的缘故。也不知这凶手费尽力气,将陈文哲的尸身从后堂搬到新房来,所图为何。”
“沈兄,你认为这是凶手干的?”
“目前证据不足,还不能下定论,但我认为有很大的可能是凶手为了掩藏什么,才将陈文哲的尸身从后堂搬到新房里来。”
柳七点点头,道:“那既是如此,我便先查验这位男死者吧。”
这张灵床,倒是帮柳七省了不少力气,她只需同沈忘搬开放置裴柔的灵床,给查验留出空隙,便可直接在灵床之上开始勘验。柳七双手合十,对闭目无声的陈文哲轻道一声恕罪,便十分熟稔地将陈文哲身上的寿衣尽数褪去,露出男子骨瘦如柴的身体。
柳七叹了一口气,伸出两指轻轻触压陈文哲的胸腹,从她多年的经验判断,即便是没有遭此横祸,这陈文哲只怕也活不过今年的冬天了,他的身体早已病入膏肓,每一日都是强撑罢了。柳七依旧是选择从头部开始进行细致地检查,在检验到五官之时,她有些疑惑地停留了片刻,方才继续勘验。沈忘也不询问,只是安静地替柳七记录着尸格,自己也不时停笔思索。不过一个时辰,对陈文哲尸身的初检便已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