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25)
作者:梦驴子
“现在想来, 陈府原先自觉高门大户, 瞧我们不起, 却又突然变了主意, 同意婚事, 定然是因为陈文哲命不久矣,想要诓骗我家闺女去配阴婚!”
此言一出, 在场众人不由得瞠目,裴从赶忙打断裴赵氏的话头道:“老婆子,大老爷面前可不兴瞎说。”
沈忘温和的一扬手, 没有在意堂下老夫妇的失礼之举,向裴赵氏柔声道:“裴赵氏, 我知你幼女新丧,心乱如麻,可是公堂之上,不讲人情,讲得是证据。你指控陈府诓骗裴柔去配阴婚,那便是预谋杀人,这可是泼天的罪名,你有证据吗?”
裴从赶紧叩头如捣蒜,告饶道:“大老爷,贱内这是撒了癔症,信口胡诌,大老爷可万万不要同她一般见识,降罪于她!”
“我怎么胡诌了!”裴赵氏柳眉倒竖,两道哀戚凌厉的目光直直射在裴从脸上,之前的弱柳扶风之态骤减,此刻的老妇倒像是失了幼崽的母狮,让人不敢近前:“大老爷,民妇今日击鼓鸣冤之前,就问了好几个昨日参加喜宴的人,他们都说,虽然陈文哲在婚礼上露了面,可与我家闺女拜天地的人却是陈文景!陈文哲一口鲜血,溅了我家女儿一身呐,连拜堂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恨那陈文景,明明答应了我们老两口,为什么临场变卦?可怜我那女儿,奋力反抗,却还是被强压着拜了堂,民妇虽未曾亲见,可一想到小女所受的冤屈就……”
裴赵氏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打湿了身前的地面。
沈忘缓缓点了点头:“本官知晓了,也就是说,你们二人认为陈府明明知道自己儿子命不久矣,可还是央告陈文景前去迎亲。可偏偏拜堂之时,陈文哲旧病复发,一命呜呼,原来的冲喜变成了配阴婚,是陈府害了裴柔的性命,是也不是?”
“是!”裴从与裴赵氏异口同声道。
“既是如此”,沈忘一拍惊堂木:“传陈氏夫妇上堂问话!”
不过半个时辰,陈其光与陈夫人便被带到堂上,二人皆全身缟素,满脸悲切,哀恸之色不输裴家二老。那陈其光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行止坐卧间颇有气度,虽是独子新丧,却不减威仪,跪在他哀痛欲绝的两位亲家旁边,愈发显出几分冷漠之色。
而陈夫人见了两位亲家却是如视寇仇,毫不掩饰满眼的鄙夷与愤恨,似乎是将家中惨祸的一腔怒火尽数倾吐在自己穷困的亲家身上,竟是连与他们同处一室都觉得羞恼。
沈忘冷眼旁观着四人各异的神色,心中暗暗喟叹,两家子女情深意重,无法割舍,两家父母却是恨不能食其骨,啖其肉,实在是既荒唐又可悲。
“陈其光。”
“草民在。”
“本官问你,昨日你是否命继子陈文景前往裴家接亲,又是否在陈文哲生死不知的情况下,强迫陈文景与裴柔拜堂?”
陈其光浓眉紧蹙,沉声解释道:“回沈大人,昨日本是草民独子陈文哲与裴柔的大婚之日,可小儿身子羸弱,难以承受长途跋涉之苦,是以草民便命继子陈文景前往接亲。婚礼之时,本是小儿与裴柔拜堂,奈何小儿疾病突发,难以为继,草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大人,这场婚礼本就是冲喜,若是误了吉时,不仅是冲喜不成,反会招了灾祸。草民知道让陈文景代为拜堂于理不合,可事发突然,草民又只有陈文哲一个孩子承欢膝下,哪里去寻姊妹代为拜堂呢?”
“草民不知裴氏夫妇是如何对大人喊冤的,可谁家的孩子自己不心疼呢?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商定了冲喜一事,那便绝不可误了吉时,伤了夫家的根基才是。”
陈其光字字句句斟酌有度,于情于理都找不出错处,再加上他面色悲切却不失从容,倒是显得先声夺人的裴氏夫妇有些失了礼数。
陈其光长叹一声,摇头道:“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小儿陈文哲昨日便撒手人寰,裴柔亦追随而去,两个孩子尽皆离世,我们做父母却还要闹到堂上来,实在是不成体统。”
这句话直指裴氏夫妇击鼓鸣冤的行为不成体统,裴从恼怒道:“无奸不商,谁不知道你陈其光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嘴上功夫厉害得很!我闺女全须全尾的嫁过去,你一句殉情就打发了我,你真当我裴从好欺负吗!”
“好个刁民!你怎么不跟沈大人说说,你是收了我陈家多少银子,才答应了这门亲事!我还没说你的好女儿裴柔自己掀了盖头,犯了大忌,这才害得我儿煞气侵体,撒手人寰,你还有脸胡乱攀咬!”陈夫人再也忍耐不住,尖声喝骂着与裴氏夫妇对峙。
沈忘没有制止陈夫人的咆哮公堂,相反他从陈夫人厉声指责的话语中听出了另一番意味,而这一番内容是裴氏夫妇绝不会主动交待的。
俗话有言,盖头一掀,祸端必生,意思就是新娘自盖上红盖头起,到新郎亲手掀开为止,期间绝不可中途掀开,否则必起灾祸。沈忘当然不会深信此道,可情愿选个不称心的儿媳妇冲喜的陈氏夫妇却是笃信无疑,将独子夭亡的过错推到裴柔身上,倒也并非不可能。而陈夫人所说的裴柔自己掀了盖头,想来应该就是裴柔滚落喜轿时,慌乱之中露出了盖头下的面容一事,沈忘也是亲眼所见,因此陈夫人所说的确属实。
而陈夫人口中的收银一事,则让沈忘对看上去凄惨无助的裴氏夫妇有了些许全新的认识。
就在沈忘暗自思忖之时,陈其光却主动站出来制止了妻子滔滔不绝的怒火:“夫人,不可。我们没有必要自降身价,与这裴氏呶呶不休。裴柔殉情一事,人证物证俱在,不是裴氏几句话就能狡辩的。”
“更何况”,陈其光拱手向沈忘一礼,恭敬道:“沈大人断案如神,声名远播,岂是裴氏夫妇几句话就能欺瞒得了的!”
沈忘心中暗道,这陈其光不愧是济南府数得着的富户乡绅,在一言一行极有章法,又懂得适时退让,给足对方台阶,确实比裴氏夫妇更懂得与官府打交道,只可惜,他这个马屁拍错了人。
沈忘微微一笑,道:“你也不用给本官戴高帽子,孰是孰非,本官自有判断。陈其光,你方才说裴柔殉情一事,有人证和物证?”
闻听此言,陈其光的喉头微动,沈忘几乎能清晰地听见他吞咽唾液的声音,男人面上的神情也变得复杂晦涩起来:“小儿文哲命薄,连天地都没来得及拜就口喷鲜血昏聩不醒,抬到房里不过三个时辰便去了……草民与夫人心痛如绞,自是没有时间去管那哭闹不休的裴柔。明明是冲喜而来,小儿却因她而死,夫人嫌她晦气,将她锁在偏房中,没有允她和文哲相见。文哲去时已是半夜,草民与夫人只得将他停于后堂,待明日天亮再遣人收敛,还安排了一名小厮守在外面。可谁料,夜里……”
陈其光与陈夫人对视了一眼,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夜里发生了什么?”沈忘向前倾着身子,视线越过公案在陈氏夫妇的脸上梭巡。陈其光的眼角有些细微的抽搐,陈夫人的面色更白了,染着蔻丹的长指甲此时斑驳一片,而她还在不自觉地用手指抠动着。他们的脸上都清晰地写着两个字:恐惧。
“夜里……府上闹了狐狸。夫人极怕狐狸,当下便乱了方寸,几乎晕死过去,府上一时大乱,草民也忙得焦头烂额,待将那狐狸赶出府门,更是累得支持不住,便同夫人歇了个把时辰。”